农历四月的北方山村,风里还带着些微料峭的寒意,却已裹着草木抽芽的清甜。从汽车站通往王庄的沙土公路上,牛大保提着军绿色的旅行包,脚步踩在解冻的泥土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中等身材,一身崭新的的确良军装熨帖笔挺,鲜红的领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将他那被晒成古铜色的脸膛衬得愈发英挺——那是军营4年刻下的印记,额角的线条更硬朗了,眼角却还留着少年时的温和。
他停下脚,抬手松了松领口。路两旁的田野像被泼了桶绿颜料,刚返青的麦苗顺着地势起伏,远看如波浪般绵亘到山根下。一行大雁排着"人"字掠过,翅膀划破淡蓝的天空,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家乡还是这模样,又好像哪儿都不一样了。"他对着旷野低语,喉结动了动,鼻腔里涌进泥土混着草香的气息,这味道一点都没变,他喜欢家乡的这种气息。
蒲公英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盘缀满田埂,风一吹便颤巍巍地晃,像是撒了满地的星星。山坡上更热闹,山丹丹花举着血红的火苗,粉杜鹃簇拥着堆成云霞,连石缝里都钻出紫色的马兰花。他深吸一口气,花香里裹着点湿润的水汽,大概是从村后的小河那边飘来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军装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却不觉得累,反倒越走越快。
四年前离开时,王庄的样子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土坯房挤在山坳里,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下雨天土路泥泞不堪,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很费力。可眼前这排青砖瓦房是怎么回事?灰瓦整齐地铺在房屋上,窗棂刷着亮堂的枣红漆,院墙上还爬着新抽条的牵牛花。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走错了路,直到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下的歪扭"保"字,只是如今枝繁叶茂,树冠几乎遮住了半条街。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时候这槐树下总堆着几堆麦秸,他和二柱子、山杏他们常爬上去掏鸟窝,老树皮的棱角刮破了裤腿,回家准挨娘的笤帚。有次掏到个喜鹊蛋,他揣在兜里跑回家,结果被蛋汁糊了满兜,引得全家人笑了。正愣神时,一声清脆的叫喊把他拽回现实:"大保哥!你是牛大保哥吧?"
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跑过来,羊角辫上的红绸子随着脚步甩动。是老王家的丫蛋,小时候总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如今都长这么高了,眉眼间还留着小时候的灵气,笑起来露出两排珍珠似的白牙。"真是你呀哥!"丫蛋拍手跳着,"我娘说你这几天该回来了,让我多留意着公路呢!"
她这一喊,公路那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七八个姑娘挎着柳条篮子走过来,篮子里的菊菜绿得发亮,沾着晨露。走在最前面的是红云,嗓门还是那么亮:"大保!可把你盼回来了!"姑娘们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量他,有的说他肩膀宽了,有的说他晒黑了,叽叽喳喳像群春燕。
牛大保被围在中间,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只好一个劲地笑。这时他才注意到人群后的方琼,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蓝布褂子的衣襟,辫梢垂在胸前,遮住了半张脸。红云眼尖,用胳膊肘悄悄碰了方琼一下,朝牛大保那边努了努嘴。方琼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脸"腾"地红了,像山坡上最艳的山丹丹,慌忙又低下了头。
牛大保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记得方琼,高中时坐在他前桌,梳着两条黑油油的长辫,解数学题时总爱咬着铅笔头。那时候她话不多,可谁要是欺负同学,她准会涨红了脸站出来说理。他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个早晨,也是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
那天他从黑虎沟挑柴回来,柴担压得肩膀生疼,裤脚被露水打湿,黏在腿上很不舒服。快到河边时,忽然听见"哎呀"一声,只见方琼摔倒在河边,篮子里的野菜撒了一地,右胳膊肘磕在石头上,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淌,染红了袖口。他扔下柴担跑过去,蹲下身时才发现她脸色发白,嘴唇都咬出了牙印。
"别动。"他说着,干脆利落地撕下自己的白衬衫袖子——那是当时最好的一件衣服,是娘特地给他做的。布条缠在伤口上,他能感觉到她胳膊在微微发抖。"忍忍,我送你去卫生所。"他捡起散落的野菜,又把她扶起来,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轻得像片叶子。
卫生所的李大夫给她包扎时,她一直低着头,直到他要走,才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亮,像含着星子,他当时心跳得厉害,没敢多待,扛起柴担就跑,到家才发现自己的脸比她的伤口还烫。后来听说她娘要给他做双布鞋当谢礼,他红着脸谢绝了——那时候的他,总觉得跟姑娘家打交道是件不好意思的事。
"大保哥,发啥愣呢?"红云推了他一把,"快回家吧,你娘指不定在门口盼多久了!"
跟着姑娘们往村里走,脚下的路变成了平整的砂石路,道旁栽着钻天杨,叶子在风里哗哗响。他家的院子更好认,七间新瓦房齐齐整整,院墙是新砌的,门口还搭了个葡萄架,翠绿的藤蔓正往上爬。窗台上摆着好几盆花,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兰花的淡香丝丝缕缕飘过来。
"娘,你看谁回来了!"红云人还没进门就喊。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针线筐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娘掀开帘子出来,头发比四年前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一看见他,就定在那里不动了。
"娘。"他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娘突然扑过来,手在他胳膊上、背上摸来摸去,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当初的模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念叨着,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他的军装上,和刚才的汗渍混在一起。
晚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菊菜炒得绿油油的,黄花木耳炖鸡飘着扑鼻的香气,爹从柜子里摸出一瓶竹叶青,瓶身上还沾着点灰尘,一看就是舍不得喝的陈货。"咱家承包了大队的磨面机,一年能落九百多。"爹呷着酒,脸膛发红,"你看这房子,都是去年新盖的,银行里还存着钱,就等你回来......"
"爹,娘,你们受累了。"他给娘夹了块鸡肉,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心里酸酸的。这四年,他在军营里训练、站岗,偶尔收到家信,只说一切都好,原来爹娘是这样一点点攒钱过日子的。
夜里,村里人陆陆续续来看他。村支书王林坐在椅子上,抽着他带回来的“雪莲”牌香烟,烟雾缭绕里说:"大保啊,咱村现在可不是以前的穷窝了!去年劳动日值一块八,秋后还要修养鱼池,到时候让你尝尝咱自个养的鱼!"做买卖的秋日叔也凑过来:"光有鱼不够,得搞养殖!养猪养羊,让咱村小伙子都娶上媳妇!"说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他看着满屋子笑脸,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他的家乡,他的亲人,无论走多远,一回来就觉得踏实。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牛大保沿着田埂散步。露水打湿了裤脚,带着点凉意,麦苗的清香混着泥土味,吸进肺里格外清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河边——这里是他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下河摸鱼、洗澡、跟伙伴们打水仗,河水哗哗的响声比任何歌谣都好听。
河水还是那么清,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几尾小鱼甩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的倒影。他在一块光滑的白石上坐下,这石头他认得,小时候总在上面晒土豆片、豆角。草丛里的小虫"唧唧"地叫着,像是在唱晨曲,远处的山坡上,几只野鸡扑棱棱飞起,留下一串响亮的鸣叫。
"大保哥。"
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见方琼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她穿着一件粉红的针织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黑裤子衬得腿格外直。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方琼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让牛大保不禁偷偷多看了几眼
他慌忙站起来,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你...你也来这儿?"
"去黑虎沟挖猪菜。"她笑着说,声音像河水一样轻柔,"看你在这儿,就过来打个招呼。"她手里没拿大篮子。他正想问,却见她扬了扬手里的小竹筐:"猪还小,挖这点就够了。"
她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下,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河水哗哗地流着,阳光穿过河边的柳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盯着水里的鱼。
"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部队规定探亲假20天,我想休完。"他说,"看看爹娘,也看看村里的变化。"
"那...以后呢?"她的声音低了些,眼睛望着远处的山。
他愣了一下。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服役期满就申请退伍,回来陪爹娘过日子。可这话对着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一说出,就有什么不一样了。"还没定,"他含糊道,"服从部队的安排。"
她没再问,只是低下头,手指轻轻划着石头上的纹路。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高中时,她也是这样,解不出题就对着课本发呆,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你们俩在这儿说啥悄悄话呢?"村支书挑着柴担走过来,大嗓门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是不是在处对象啊?"
牛大保的脸腾地红了,方琼更是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支书叔,别开玩笑。"他赶紧接过柴担,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微微一沉——这分量,比军营里的杠铃还重啊。
从那天起,牛大保总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老想去找方琼,又怕被人笑话;看见她跟别的小伙子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听说前阵子有公社秘书来提亲,被她一口回绝,她娘气得好几天不理她。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临走前一天午后,他又来到小河边。河水还是那么清,阳光还是那么暖,可他心里却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方琼告别,也不知道这一别,下次回来会是啥样。
"你来了。"
方琼还坐在上次那块石头上,膝盖上放着件蓝灰色的线背心,针线细密整齐。她穿着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阳光照在她身上,像是镀了层金边。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这次没那么拘谨了。
"这背心真好看。"他望着那背心说,"给谁打的?"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给我爱的人。"她顿了顿,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忽然笑了,"如果你不嫌弃,就送给你。"
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河水的哗哗声好像突然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给...给我?"
"嗯。"她点点头,把背心递过来,"知道你要走了,连夜织的。"
他接过背心,上面还有她的体温,暖暖的。"我...我配不上你。"他讷讷道,"我就是个当兵的,以后说不定回农村种地,你该找个...找个条件好的。"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她有点生气了,脸颊鼓鼓的,"我看中的不是条件,是人。四年前在河边,你把新衬衫撕了给我包扎,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的心猛地一颤,原来她一直记得。
"我爹给我相了好几个,有当干部的,有做生意的,可我心里...心里早就有人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得更低,"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我..."
"不是!"他急忙打断她,抓起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微微发颤。"我是怕委屈你。"
"现在农村不比以前了,"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政策好,只要肯干,日子肯定能过好。我不怕吃苦,就怕...就怕你心里没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渴望,还有他从未读懂过的情意。他突然觉得,4年的军旅,让他对社会的认知,对人生的思考成熟许多。眼前的方琼是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如果错过她,不知道会便宜哪个小伙子,他定了定神,鼓足勇气说:"方琼,我...我也喜欢你。"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生怕她像鸟儿一样从他身边飞走。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哭,是笑着流泪,像雨后的山丹丹,愈发娇艳。她扑进他怀里,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香,他们心里踏实得像落了地的种子。
天黑透了才往回走,两人手牵着手,谁都没说话,可脚步却格外轻快。月光洒在小路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河水在旁边唱着歌,像是在为他们祝福。
第二天车站挤满了人。娘把一兜煮鸡蛋塞进他包里,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了部队好好干",红云在一旁起哄"别忘了给方琼写信"。方琼红着脸,深情地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
汽车开动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看见方琼站在路边,手里还挥着他送她的那块蓝绸巾——那是他在部队的奖品,特意送给她的。长途汽车越走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心里扎了根,就像这河边的柳树,无论风吹雨打,总会好好地生长。
河水依旧哗哗地流着,流过春天,流过岁月,把两个年轻人的心凝聚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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