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那片杨林,是我记忆里永远泛着绿意的坐标。从蹒跚学步到背起书包,那些挺拔的白杨树像沉默的巨人,把我童年与少年的时光都筛成了细碎的光斑,落在掌心是暖的,藏进心底是沉的。它们站在离我家不足百步的河岸上,枝桠碰着流云,树根缠着泥沙,仿佛从生下来就在那里,要看到我们这辈人头发也白成杨絮才肯罢休。可后来我才知道,有些陪伴,走着走着就断了,断得像被暴雨劈断的枝桠,连带着年轮里的故事,都碎成了泥。
记事起,我的鞋印就总往杨林里扎。那片林子坐落在河岸最宽的地方,河床在这里拐了个缓弯,积了片月牙形的滩涂,杨林就沿着滩涂的边缘站成一排,像给河岸镶了道绿边。春寒料峭的时候,别处的草还缩在土里,杨林里的土已经带着点潮乎乎的气,踩上去软乎乎的,混着往年落下的枯叶味。我和三狗、二蛋、山花、蝴蝶他们,整天在树影里钻来钻去,裤脚沾着泥,袖口磨出毛边,十足的山里娃模样。
我们最爱玩“打仗”。三狗总说自己是“司令”,因为他跑得最快,能抱着最粗的那棵杨树转圈,转十圈都不晕。他会把杨树枝折下来当长枪,叶子捋掉,留着光秃秃的枝桠,喊着“冲啊”就往树后躲,树皮蹭得他后背的补丁都发亮。二蛋笨些,跑起来总被树根绊倒,摔在厚厚的落叶上,扬起一阵碎末,惹得我们笑他是“投降兵”。山花和蝴蝶不爱玩疯的,就坐在树杈上唱儿歌,“杨树高,杨树长,风吹叶儿响叮当”,调子是村里老人教的,唱着唱着,风真的就穿过叶缝,把歌声送得老远,惊得树冠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像撒了把黑豆。
有时玩累了,我们就抱着树干转圈。杨树的皮是糙的,带着深褐色的裂纹,像老爷爷手背的皱纹,蹭得脸颊有点痒。闭着眼转上几圈,再猛地停下来,整个世界就跟着晃,树影在眼前跳,风声在耳边响,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在转。三狗总说这是“杨树在跟我们玩”,说树也会晕,晕了就会把春天藏的秘密说出来。我们就真的凑到树跟前听,听了半天只有风响,可谁也不肯走,觉得再等会儿,说不定就能听到杨树讲山外面的事——那时我们都以为,山外面也长满了这样的杨树,小孩子们也整天在树底下转圈,连太阳都是从树顶爬出来的。
家乡在驼梁山脚下,海拔两千多米,春天总来得迟。清明节都过了,风里还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别处的树还光秃秃地站着,杨林里的杨树也一样,枝桠在风里摇,像在跟冬天较劲。我们缩着脖子往树后躲,风从树缝里钻过来,带着河冰融化的凉气,可谁也不说要回家。三狗拍着树干喊:“杨树都不怕冷,咱怕啥?”我们就跟着喊,喊得嗓子发哑,喊得风都好像软了点。
我们天天盼着河水解冻。河面上的冰刚开始是硬的,像块大玻璃,踩上去咚咚响。后来冰边开始化,冒出一圈圈的水,亮得能照见人影。再后来,冰就裂了缝,咔嚓咔嚓响,像谁在河底下敲碎了玉。等冰化透了,河水就带着泥沙跑起来,哗啦啦地唱,这时再看杨林,才发现枝桠尖偷偷冒出了点绿,像谁蘸了颜料,轻轻点了一笔。那点绿一天一个样,昨天还是米粒大的芽,今天就展开成小巴掌,再过几天,整棵树就像被泼了桶绿漆,亮得晃眼。
杨树绿了的时候,我们比过年还高兴。山花会摘片新叶别在辫子上,蝴蝶会把树叶夹在课本里,说要留着当书签。我们在树林里跑,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踩在新冒的草芽上,惊起的蚂蚱蹦到鞋面上,吓得蝴蝶尖叫,又引得我们笑。初夏的杨林是软的,风里带着杨花的甜,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像撒了把碎雪。我们躺在树下,看云从树缝里飘过,三狗说云是杨树开的花,飞到天上就不会谢了。我们就盯着云看,看它们飘远了,就幻想山外面的云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也有一群孩子,在杨树下数云的影子。
夏天的河边辣辣的,杨林却把热都挡在了外面。好几亩的林子,枝叶长得密不透风,抬头看,只能从叶缝里瞅见几缕碎金似的阳光,落在地上是圆斑,踩上去凉丝丝的。树干粗得要两个孩子合抱,枝桠向四周伸展开,像撑开的巨伞,把整个河岸都罩在阴影里。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别处的石头滚烫,林子里却像装了台大风扇,风一吹,叶儿“沙沙”响,把热气都吹跑了。我们光着脚丫在林子里跑,脚心踩着带着潮气的土,凉得直缩脚,却舍不得穿鞋。
那时的杨林是热闹的。喜鹊在树顶搭了窝,黑背白肚,飞起来像挂了块白绸子,“喳喳”叫着,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麻雀一群群的,落在地上啄草籽,人一走近就“呼”地飞起来,落在树枝上,歪着头看我们。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鸟,羽毛是绿的、黄的,叫起来声音像笛子,一阵高一阵低,和着风声、叶响,真像谁在奏乐。我们就坐在树下听,三狗说这是“杨树乐队”,树叶是打鼓的,鸟儿是唱歌的,风是指挥的。
我们在草丛里逮蛐蛐,草有半人高,藏着好多“宝贝”。二蛋眼神尖,总能找到蛐蛐洞,用细树枝一挑,蛐蛐就跳出来,黑油油的,翅膀一振,“瞿瞿”地叫。我们把蛐蛐装在玻璃瓶里,听它们打架,谁的蛐蛐赢了,谁就能当“将军”。山花和蝴蝶不爱玩这个,就蹲在树底下找蘑菇,有时能找到白白的小蘑菇,像撑着小伞,她们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说要带回家给娘做菜。
玩够了,我们就围坐在最大的那棵杨树下,听彼此讲爹娘说过的故事。三狗的爹是木匠,说过以前这杨林里有棵老杨树,粗得要四个人合抱,树干里是空的,能藏下两个孩子,后来被雷劈了,树心里流出的汁都是红的,像在流血。二蛋的娘是接生婆,说他出生那天,杨林里的鸟叫得特别响,像是在道喜。山花的奶奶走得早,她总说奶奶变成了杨林里的风,风一吹,就是奶奶在喊她回家吃饭。我们听着听着,就忘了时间,直到太阳把树影拉得老长,照到河岸的石头上,才想起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就算这样,谁也不想走,总觉得杨林里的风比家里的灶火暖,树影比家里的炕头亲。大人来喊了,我们就躲在树后,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远了,又钻出来接着玩。有时被爹娘硬拽着回家,嘴里还嘟囔着“再玩一会儿”,趁大人不注意,又溜回林子里,鞋都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
秋天来的时候,杨林就换了衣裳。先是叶尖泛黄,像被谁点了点金粉,接着黄颜色一点点往下爬,爬到叶柄,爬满整个叶子。风一吹,叶子就打着旋儿往下落,一片,两片,一会儿功夫,地上就铺了层金毯,踩上去“咯吱”响。我们站在树底下,看叶子落下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山花会捡最完整的黄叶夹在书里,说要留住秋天,可过几天叶子就干了,脆得一碰就碎。
我总盯着掉光叶子的杨树发呆,它们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在哭。我问三狗:“杨树是不是不高兴了?它们为什么要把绿衣裳脱掉?”三狗挠挠头,说可能是“杨树累了,要睡觉了”。可我还是难受,觉得那些树像是被冻坏了,缩着肩膀,连风都懒得理。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四季轮回,只知道杨林不绿了,我们的笑声也少了,连鸟都飞得不见了踪影,林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树底下的草结了霜,河面上又开始结冰,才恍惚觉得,可能杨林真的要睡了,等睡醒了,就又会穿上绿衣裳。
就这样,杨树陪着我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它们的树干一年比一年粗,我们的个头也一年比一年高。曾经需要合抱的树干,后来我一个人就能搂住大半;曾经要仰着头看的枝桠,后来站在树底下,伸手就能摸到头顶的那根。三狗不再喊着“冲啊”玩打仗了,他开始帮家里放牛,牛拴在杨树下,他就坐在树杈上看书。二蛋也不总摔跤了,他学会了游泳,夏天会跳进河里,从这头游到那头,再爬上岸,躺在杨林里乘凉。山花和蝴蝶开始学着纳鞋底,坐在树底下,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着风声,轻轻的。
1978年,我要离开家乡去当兵了。临走那天,我特意往杨林走了一趟。那时是春天,杨树尚未发芽,树枝在寒风中不停地摇晃,展示他的雄姿。我摸着最粗的那棵树,树皮比以前更糙了,裂纹里嵌着泥沙,像藏着这几年的故事。三狗、二蛋他们来送我,站在树影里,谁都没说话。风穿过杨林,叶子“沙沙”响,像是在替我们道别。我望着那些熟悉的树干,突然觉得它们好像也在看我,枝桠轻轻晃,像是在说“去吧,记得回来”。
在大西北的军营里,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训练、站岗、进隧道打风枪放炮,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可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会想起那片杨林。站岗的时候望着月亮,就觉得月亮也照在杨林上,树影该是长长的,像在等我回去。打靶的时候趴在地上,泥土的味道钻进鼻子,就想起杨林里的土,混着枯叶和潮气,比这里的黄沙暖多了。三狗写信说,夏天的杨林还是那么凉快,二蛋游泳能游得更远了,山花嫁人了,嫁给了邻村胡三喜,回娘家的时候,还会去杨林里坐一会儿。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磨出了毛边,好像这样就能离杨林近一点。
四年时间,像杨林里的落叶,看着慢,堆着堆着就成了厚厚的一层。1981年夏天,我终于盼来了探亲假。从塔什店坐汽车到大河沿,再换火车,一路颠簸了四天四夜,车窗外的风景从戈壁变成黄土,再变成熟悉的青山,我的心就像被风吹的杨树叶,一直晃。进了村,放下行李就往河河边走去,脚步快得像当年玩“打仗”一样,心里盘算着要先抱抱那棵最粗的杨树,要问问三狗,今年的蛐蛐是不是还那么能叫。
可走出院子望向河边时,那片杨树林不见了,我一下愣住了。
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河岸,滩涂被晒得裂了缝,露出底下的沙石,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疼。地上留着一个个树桩,矮的只有几寸高,高的也不过半米,断口处的年轮看得清清楚楚,一圈一圈,像被硬生生掐断的呼吸。有些树桩已经开始腐烂,长出了白花花的霉,一碰就掉渣。
我站在那里,脚像被钉住了,脑子里嗡嗡响。怎么会呢?那些能藏下我们的树,那些能挡住阳光的树,那些唱着歌的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个矮矮的桩子?太阳火辣辣地晒在背上,没有了树叶遮挡,光直接烫在皮肤上,疼得人发慌。我蹲下来,摸着一个树桩,年轮里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被砍没多久。树桩旁边有片半黄的杨树叶,蜷成了团,大概是被风吹过来的,却再也找不到能附着的枝桠了。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见母亲提着篮子站在那里,篮子里装着准备洗的衣服。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心疼,又像无奈。“元儿,”她开口,声音有点哑,“我就知道你一回来,准得来这儿。”
“娘,树啥时间被砍了?”我问,嗓子干得发疼。
“队里砍了,”母亲叹了口气,往远处的山看了一眼,“前两年就砍了,说要卖钱,给队里盖仓库。你要是早回来两年,还能看上最后一眼。”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山上看,心里猛地一沉。记忆里,山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林子,墨绿的,深绿的,连石头缝里都钻出棵小树。可现在,山像是被剃了头,露出大片大片的黄土,只有零星几棵树歪歪扭扭地站着,像秃头上的几根毛。风一吹,尘土就卷起来,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我身边发呆。她的白头发比四年前多了好多,被风吹得贴在额头上,像落了层霜。我看着她的侧脸,看着那些树桩,看着光秃秃的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有些告别,是来不及说“再见”的,就像杨林里的春天,等你回头找的时候,只剩下满地落叶。
后来每次回家,我都要去河岸站一会儿。树桩早就烂没了,滩涂被河水冲得变了形,连原来最粗的那棵杨树扎根的地方,都长出了一丛丛野草。可我总觉得能看见什么——看见三狗抱着树干转圈,看见山花坐在树杈上唱歌,看见我们一群人躺在落叶里,听风穿过叶缝,像杨树在跟我们说话。
1996年夏天,驼梁山下了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雨下了三天三夜,像天破了个窟窿,水往地上倒。我在外地打工,夜里听广播说家乡发了洪水,一晚上没合眼。等赶回去的时候,路都断了,原来横跨河床的石拱桥,被冲得只剩下零星的两个桥墩,像水里伸出的两只手,抓不住什么。河岸的泥沙被冲得乱七八糟,滩涂塌了一大块,连带着村里的几亩地都陷进了河里。幸好村民早就迁到了高处,化险为夷,可看着那些被冲垮的房屋、被卷走的庄稼,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着疼。
站在河岸上,望着浑浊的河水翻涌着流过,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这杨林啊,是咱村的保护神。”以前夏天再大的雨,落在杨林里,也只是顺着树叶滑下来,渗进土里,很少有大水。树根在地下盘根错节,像一张大网,把泥沙牢牢抓住,连风都刮不走多少土。可现在,保护神没了,洪水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股腥味,刮在脸上冷冷的。我望着光秃秃的河岸,想起那些挺拔的杨树,想起树下的笑声,想起树顶的流云。它们不在了,可好像又无处不在——在洪水里打转的泥沙里,在被风吹起的尘土里,在我们这辈人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里。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有多重要。就像那片杨林,它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我们以为是天经地义,直到树桩长出霉,直到洪水漫过河岸,才明白那些沉默的陪伴,原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只是明白的时候,树已经没了,只剩下记忆里的绿,一年年在心里长,长得比当年的杨林还要茂密,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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