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秋风掠过浙西的山岗,吹散了盛夏的燥热,这片被山水滋养的土地便迎来了最热烈的时节——高粱熟了。风从天目山的褶皱里漫出来,掠过层层叠叠的梯田,掠过屋前屋后的竹篱笆,最终落在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掀起一阵阵红色的浪涛,那浪涛里裹着阳光的暖、泥土的香,还有农人们盼了一整年的丰收甜。
站在田埂上极目远眺,整个世界都被这浓烈的红色浸染了。那不是单调的红,是从浅橙到深红的渐变,是饱满穗粒折射出的油亮光泽,是风吹过时光影交错的灵动。每一株高粱都像被大自然精心打扮过的孩童,头顶着沉甸甸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时而低头私语,时而昂首欢笑,仿佛在向路过的飞鸟、田边的老牛,诉说着从春播到秋收的成长故事。它们的茎秆笔直挺拔,像一个个坚守岗位的哨兵,即便承载着饱满的果实,也不肯弯下腰杆——那是历经了春雨的滋润、夏日的炙烤、台风的洗礼后,沉淀下来的顽强与倔强。
走近了看,才更能看清这丰收的模样。熟透的高粱穗子已经褪去了青涩的绿,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红,穗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圆鼓鼓、油亮亮的,用手一捻,便能感受到那扎实的分量。有的穗子实在太沉,把茎秆压得微微倾斜,却依然不肯坠落,像是在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丰盈;有的则簇拥在一起,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红色屏障,连风穿过时都要放慢脚步,带着穗粒碰撞的“沙沙”声,成了秋日里最动听的歌谣。田埂边的老樟树底下,坐着看田的王阿婆正纳着鞋底,阳光透过高粱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把满是皱纹的脸颊映得通红,像极了她年轻时出嫁时盖头的颜色。
“今年的高粱,穗子比往年沉半指呢!”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农人正蹲在一起抽烟,手里捏着刚掐下来的高粱穗,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说话的是村东头的李伯,他黝黑的手掌抚过穗粒,指腹上的老茧与光滑的谷粒摩擦,那触感让他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旁边的年轻媳妇们正用竹篮捡拾着田间掉落的穗子,她们的衣襟上沾着草屑,发梢上挂着汗珠,脸上却始终扬着笑——这笑容里有对“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有对“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满足,更有对一家人衣食无忧的笃定。
这片高粱地,是农人们用一整年的心血浇灌出来的。开春时,他们顶着料峭的春寒翻耕土地,把冻得僵硬的泥土耙得松软细碎;播种时,每一粒种子都要按间距仔细摆放,再用手轻轻盖上薄土,仿佛在安放一个个小小的希望;夏天里,正午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他们要背着沉重的喷雾器除草防虫,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地里踩出一串湿淋淋的脚印;就连台风过境的日子,他们也要冒雨加固田埂,把吹倒的高粱一棵棵扶起来,用稻草绑在竹竿上,不让一季的辛苦付诸东流。如今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红,所有的累、所有的急、所有的盼,都化作了眼底的光、嘴角的笑。
天快黑的时候,田埂上渐渐热闹起来。放学的孩童背着书包跑过,顺手折下一根高粱杆,剥去外皮当甘蔗嚼,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引得同伴们纷纷效仿,嬉闹声洒满了田埂;收工的男人们扛着锄头往家走,路过高粱地时总要多望几眼,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厨房里,阿婆们已经烧好了热水,等着明天天一亮就下地收割——她们知道,这红色的穗子,既能酿成醇香的高粱酒,供家里的男人冬日暖身;能磨成细腻的高粱面,蒸出热气腾腾的窝窝头;还能装成粮袋,堆在堂屋的角落里,成为整个冬天最安心的依靠。
夕阳西下,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火烧红,与地上的高粱地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晚风再次吹过,高粱地里的“沙沙”声与远处村落的炊烟、犬吠、孩童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生动的秋收画卷。这画卷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修饰,只有土地的馈赠、农人的坚守,还有那抹永不褪色的高粱红。
这红,是生命的颜色——是种子破土而出的坚韧,是茎秆向上生长的执着,是穗粒饱满成熟的丰盈;这红,是希望的颜色——是农人们凌晨三点起床浇地时手里的马灯,是伏天里田埂上晾着的草帽,是粮仓里越堆越高的粮堆;这红,更是岁月的颜色——它映着阿公阿婆日渐苍老的容颜,映着年轻一代返乡耕耘的身影,映着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与自然共生的温情。
等到霜降来临,农人们便会踩着晨露下地收割。镰刀起落间,一束束高粱被整齐地捆扎起来,码在田埂上,像一座座红色的小山。脱粒机在晒谷场上“轰隆隆”地转着,把饱满的穗粒与秸秆分离,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摊成一片,折射出耀眼的光。那时,整个村子都会弥漫着高粱的清香,酿酒的作坊里蒸汽袅袅,蒸糕的厨房里甜香扑鼻,就连走亲访友的篮子里,也会装上一袋新收的高粱米,传递着丰收的喜悦。
高粱熟了,是浙西的秋天最隆重的仪式。它不仅是一季作物的成熟,更是土地对勤劳的回馈,是农人对生活的热爱,是时光对坚守的馈赠。当漫山遍野的红色在秋风里荡漾,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丰收的景象,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那力量藏在每一粒高粱里,藏在每一个农人的笑容里,藏在这片土地永远炽热的怀抱里,指引着人们向着更温暖、更丰盈的生活,一步步坚定前行。
来年春天,当犁铧再次划破土地,新的种子又会在泥土里苏醒,循着季节的脚步,再次生长出一片红色的海洋。而那抹高粱红,也将永远留在浙西的秋光里,留在农人的记忆里,成为岁月长河中最动人、最热烈的底色。
中铁十五局集团二公司 吕奎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