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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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行

  在北方杨、桦、槐、柳等乔木树叶落尽的深秋季节,我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这趟归途没有往常的探亲欢愉,唯有沉甸甸的心事——为长眠地下的爹娘修建一座合葬墓,让分离二十余载的双亲,在地下得以“团圆”。车子驶进熟悉而陌生村庄,映入眼脸的是一栋栋崭新的别墅,村里曾经低矮的石墙、木架与蓝瓦结构的大部分头房屋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混合着牛粪、马粪的质朴气息。故乡的山水、草木、街道和熟悉的那女老幼,都像刻在血脉里的印记,即便在外漂泊四十七年,一脚踏进这片土地,依旧能清晰触到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有一首诗写尽了归乡人的怅惘:“残门锈锁久不开,石板小径落满尘。无名枯草侵满院,一股辛酸入喉来。想起当年爹娘在,此刻难入双亲怀。异乡漂泊几十载,再回故乡如客还。”站在老宅门口,望着院墙上斑驳的痕迹、院内丛生的杂草,这首诗便像量身定做般,句句戳中了我的心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在阳光里浮动,灶台冷了,炕头凉了,再也听不到娘在厨房里切菜的声响,见不到爹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身影。四十多年的岁月在指尖流走,我从懵懂的孩童变成了两鬓染霜的老人,故乡变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异乡”,唯有记忆里的模样,依旧鲜活如初。

  儿时的村庄,是被群山环抱的世外桃源。四面山上,桦树、杨树、松树、柳树错落生长,灌木丛爬满了山坡,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秋天时节层林尽染。躺在土炕上,耳边总会听到麻雀、喜鹊落在两颗松树上的“扑棱”声:麻雀叽叽喳喳,喜鹊在树梢上啼叫,偶尔还能听见野鸡在山坡上的叫声,甚至有狍子从山林里跑过,留下一串轻快的蹄声。清晨,天刚亮,家家户户的烟囱便冒出灰白色的炊烟,飘荡在村庄上空,那烟火气和牛、羊、马粪便的味道混着树林、花草清新的空气,酿成了独属于故乡的气息。冬春季节风多,呼啸的风掠过山谷,将空气中的污浊尽数吹散,留下的全是沁人心脾的清爽。

  从深山里蜿蜒流出的清泉,在村前汇成了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游动的小鱼和光滑的鹅卵石。每隔十多米、几十米,河面上便会形成一个水塘,水塘里生长着一种价格不菲的冷水鱼,是儿时最吸引我们的水中生物。节假日,我常和小学同学结伴去水塘边钓鱼,鱼竿是一根细长的木棍子,鱼线是母亲缝衣服的棉线,鱼钩是缝衣针在油灯上烧热弯的,即便如此,钓上一条小鱼也能让我们欢喜半天。更冒险的是炸鱼——把雷管炸药装进玻璃瓶,沉到岩石下方,“轰隆”一声巨响,被震晕的鱼便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大的约二十厘米长,小的也有十厘米。我跳进齐腰深的河里捞鱼,生怕鱼儿清醒后逃走。如今想起这事有点后怕:若是玻璃渣溅到脸上,或是炸药伤了要害部位,后果不堪设想。更让我心生愧疚的是,那些鲜活的小鱼本是小河里的风景,却因我们年幼无知,成了玩乐的牺牲品,这份负罪感,随着年岁增长愈发强烈。

  夏秋时节的小河,是孩子们的乐园。河岸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青草和野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蜜蜂嗡嗡地采蜜,蟋蟀和蚂蚱在草丛里蹦跳,发出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像一首自然的交响曲。我们一群孩子,总爱蹲在河边捉蚂蚱、逮蟋蟀,把捉来的蚂蚱串在草茎上,比赛谁捉的最多,玩得满头大汗也不愿回家。故乡气候寒冷,年平均气温只有十度左右,即便到了炎热的盛夏,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七摄氏度,河水更是只有七度上下,适合冷水鱼生存。女人们爱在河边洗衣服,七十年代以前,乡亲们日子拮据,买不起肥皂和洗衣粉,便用洗衣棒反复捶打衣服,“砰砰”的捶打声伴着说笑,在河边回荡。水塘虽能游泳,可河水太凉,每年最热的七月份,男人们和小男孩们会跳进去洗个澡,却往往没一会儿就冷得浑身发抖,赶紧爬上岸穿上衣服。

  小河也有脾气,夏秋之际,驼梁山一带雨水多,一场暴雨过后,山洪便会汹涌而来。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树枝,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咆哮而下,那壮观的场面,总让我们这些孩子看得入迷,伫立在河岸上不肯离开。夏天还有件热闹事——生产队给两百多只羊洗澡。地点选在村中一个一人多深的大水塘,羊倌们把羊群赶到河边,两人一组抓住羊的头和尾巴,猛地从高处扔进塘里。羊在水里扑腾几下,便乖乖游到岸边,抖掉身上的水,甩甩脑袋,一副惬意的模样。这个场面总能引来全村人围观,大人小孩挤在塘边,看着羊儿们狼狈又可爱的样子,笑声此起彼伏。

  小河还是村里女人们的“秘密花园”。洗衣的时候,她们没有了平日里的拘谨,毫不避讳地聊起家长里短,甚至会说些男欢女爱的私密话,爽朗的笑声顺着河水飘远,给寂静的村庄添了几分鲜活。我也曾是这河边的常客:在离家不足二十米的小河边,踩着河中心的石头捶过衣服;挽着裤腿在水塘里摸过鱼、玩过水;与母亲无数次往返于河边,两人抬着一桶水,一步步走回家倒进水缸里。可这一切都变了:通往小河的小路被邻居建房占了,曾经秋天开满洁白山药花的黑土地,如今只剩杂乱的建材;一条护村大坝将小河隔开,河道被拓宽挖深,再也见不到那些错落的水塘;河岸上的杨树和野花没了踪影,儿时记忆里的小河,彻底换了模样。弟弟说,我看到的大坝是秋后刚修复的——前些年用石头干砌的护村坝,只在石缝里抹了些砂浆,一场特大暴雨引发的山洪,就把它冲得无影无踪。这次修复的大坝,石缝里塞满了砂浆,比之前坚固多了。只是这坚固的大坝,也隔开了我与儿时的回忆。

  家乡的变化远不止小河。如今的驼梁山深处,村里通了路灯,夜间的街道不再是当年漆黑一片的模样;八口水井保障着乡亲们的用水,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排队挑水;一栋栋红墙蓝瓦的别墅在青山绿水间格外显眼。村民们依托驼梁山景区,开起了农家乐,靠接待游客吃住挣钱养家,日子比从前富裕了不少。村里人盖房不再用木材,改用钢筋混凝土,林木无人问津。唯有做饭时,村庄上空依旧会升起炊烟:乡亲们还保留着用木柴烧饭的习惯,那袅袅的烟火气,如今成了稀罕景致,引得游客驻足拍照。

  家乡的土地也变了模样。这里海拔高、气候凉,如今土豆是主要农作物;可在土地没分到户、没退耕还林之前,坡地上种满了燕麦。夏天,绿油油的麦苗覆盖了黑土地,风一吹,麦浪翻滚,像一片绿色的海洋;秋天,燕麦熟了,黄橙橙的麦秆和麦穗在阳光下闪光,风吹过时,便是一片“沙沙”的声响,那场面蔚为壮观,是家乡秋天最美的风景。可惜如今,再也见不到那样的麦浪了,远处的耕地都荒了,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只剩下村庄周围少量的土豆地。

  最让我感慨的是家乡的路。前些年,县里投资把省道路口直通驼梁山深处的17.5公里简易路,扩建成平坦的柏油路——这条路我小时候走了无数遍,全是土石,高低不平,上坡时要卯足了劲往上爬,走一趟累得气喘吁吁。如今,省道路口有车接送,花五十元就能直接到家,方便得很。可每次走在这条柏油路上,我总会想起儿时和伙伴们在路上追逐打闹的场景,想起爹娘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在尘土里的模样,那些记忆,比柏油路更显珍贵。

  这次回乡的核心,是为爹娘建合葬墓。父亲去世二十七年,母亲去世七年,让他们在地下“团圆”,是我们兄弟姊妹多年的心愿。选址时,我们兄弟几个商量了许久,最后还是哥哥一锤定音:把墓地选在村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和母亲葬在一起。石料早早加工好运来了,几名石匠也按时到位。农历十月初一那天,天还没亮,我和哥哥、侄儿、外甥便拿着工具,去村后山沟里挖父亲的骨骸。山里的清晨格外冷,寒气透过衣服钻进骨头里,可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挖着,生怕碰坏了骨骸。挖出来后,我们把骨骸装进一口小棺材,包括我创作的、2022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两本散文集《流年》《岁月静好》,又在母亲坟墓一侧,挖了一个一米长、深和宽各六十厘米的墓穴,将小棺材轻轻放进去,用几块石板盖好。弟弟不解为什么将书放进里面,我说父亲生前喜欢有知识的人,我是咱家的文化人,两本书跟父母作伴吧,他们会含笑九泉。

  接下来便是建墓。我们先在合葬墓后方,用石头砌筑了一道月牙形的挡墙,防止下雨天山坡上的泥石涌进坟地。前期哥哥和弟弟已经备好了水泥、砂子,建墓的过程还算顺利。对我们家族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侄儿、外甥,还有村里的亲戚朋友们都来帮忙,搬石头、和水泥、砌墙,大家分工明确,不到十天,一座整齐的合葬墓便建好了。墓的位置很好,背靠大山,前有小河,就像爹娘生前希望的那样,能守着这片他们热爱的土地。

  完工那天,站在墓前,我轻轻抚摸着墓碑,心里百感交集。爹啊,娘啊,你们的“房子”建好了,如果地下有知,该安息了。

  那天下午,我离开了故乡,踏上回浙江衢州常山江航电枢纽项目的路。车子驶离村庄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驼梁山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小河静静地流淌,爹娘的墓在山脚下静静矗立。故乡的山水、记忆里的模样、爹娘的身影,都化作了心底最珍贵的念想。这趟故乡行,有怅惘,有感慨,更有释然,它像一场梦,醒了之后,却留下了沉甸甸的温暖,支撑着我继续在异乡,续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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