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文/郑涛
 
中秋的意味,在工地上,总是来得格外分明。

离节日还有十余天,空气里便仿佛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香味,不是从哪个具体的角落飘来的,倒像是从记忆的深处,被这渐凉的秋风、被天边那一轮日渐丰盈的月亮,给悄悄地勾了出来。它混在水泥的土腥气、钢铁的铁锈味里,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一种属于劳作的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午后,车子载着满当当的月饼,驶向城东的工地。月饼盒用红纸封着,整齐地码在后座,随着路途的颠簸,轻轻地相互磕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节日前奏的私语。工地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显现,巨大的塔吊静止着,像沉思的巨人。而一轮淡白的、轮廓已清晰无比的月,早已等在那里,静静地挂在天上,与西斜的太阳平分着秋色。

工棚前的空地上,霎时便热闹起来了。刚下工的工友们,洗去了满脸的倦意和尘灰,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脸上带着一种收工后特有的松弛。他们围拢过来,笑声和谈话声汇成一片温暖的嘈杂。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李师傅,小心翼翼地接过月饼,捧在手里,借着光仔细端详那红纸上印着的“花好月圆”,手指在那凸起的纹路上轻轻摩挲着,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气。年轻的小张则活泼得多,当场就拆开了油津津的包装纸,大大地咬了一口豆沙馅儿的,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赞叹:“甜,真甜!”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尝到了天下至味。

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头,话题便绕到了“家乡”上。李师傅望着月亮,喃喃地说:“老家的月亮,这时候该照在院里的枣树上了,枣子肯定红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小张则拿出手机,兴奋地划拉着屏幕,给大家看他母亲刚发来的照片:院子里金黄的玉米堆成了小山,屋檐下挂着串串火红的辣椒。“俺娘说,就等俺回去磨新面,蒸馍哩!”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小小的屏幕,此刻仿佛一个温暖的窗口,透出千里之外的烟火气,与这工地上的月光连成了一片。

我静静地退到一旁,靠着冰冷的建材,仰头看那天上的月。它已由方才的淡白,渐渐晕染上了些许温润的鹅黄,清辉洒下来,将杂乱无章的工地也勾勒出几分柔和的轮廓。塔吊的钢臂、林立的脚手架,在这月光下,竟不显得生硬了,反倒像是一幅用银线绘就的、充满力量的素描。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此刻,我觉得这月又是最“全”的。它毫不偏袒地照着高楼的窗,也照着工地的棚;照着团聚的宴席,也照着异乡人的孤单。它收纳了普天下的悲欢,将清冷的光,化作了无声的慰藉。

晚风渐起,带着凉意。工棚里陆续亮起了灯,一格一格的窗户,透出方块形的、暖黄色的光。那光与天上的月,一暖一冷,一近一远,却奇妙地呼应着,都在诉说着同一个古老的主题——团圆。

所谓团圆,或许并非只是地理上的相聚。它更是一种心境的抵达。是知道这世上有一盏灯为你而亮,是确信你的奔波劳碌,正为那盏灯下的生活添一块砖、加一片瓦。这月光清辉万里,它无声地流淌,悄然连接起故乡与他乡,梦想与炊烟。它让每一颗在尘世中漂泊的心,都寻得了一个可以安然栖息的角落。

回程时,月光洒满前路,一片澄明。我不再觉得这月光清冷。那万家灯火,有多少光亮,正是由这样一群在节日里依然与钢筋水泥为伴的人,用他们粗糙的双手,一点点擎起来的?而这千古明月所照耀的,也正是由无数个这样微小的、坚韧的盼望所构成的,人间最深的安宁。

月是故乡明。此心安处,那月,便也格外地明亮、格外地教人感到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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