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罐车与“灯火”

文/郑婷
年记忆里,父亲的出车总裹着晨雾。天刚蒙蒙亮,我扒着冰凉的窗棂望出去,他正绕着油罐车检查轮胎,明黄色工装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一面小小的旗。父亲曾是军人,退伍后成了石油运输队司机,方向盘从军用卡车换到油罐车,三十年过去,指节老茧厚了,绕车三圈的严谨却半分没减。 

母亲总端着裹厚棉布的保温杯追出来,杯壁凝着细水珠。“泡了枸杞,戈壁滩上风刀子利,别忘喝。”父亲接过杯子时,粗糙指腹轻擦母亲鬓角碎发,只低声说“照顾好老人孩子”,便利落地跳上车。引擎轰鸣里,车轮卷起的尘土迷了眼,母亲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油罐车的影子,直到那抹黄融进晨雾。

父亲的路在茫茫戈壁,运送石油的日子漫长,回家次数屈指可数。我记不清多少黄昏,母亲对着日历画圈,红圈是父亲归期,画得格外重;蓝圈是给爷爷奶奶送药的时间,旁注“风湿贴、降压药”。奶奶有老风湿,阴雨天腿疼皱眉,母亲早晚烧热水敷腿,力道不轻不重;夜里还得摸黑查看爷爷的降压药是否够用。有次我半夜醒了,见煤油灯光从门缝漏出,母亲坐在灯旁缝补父亲磨破的帆布手套,针脚密得像戈壁滩的沙棘丛,每一针都扎得实实的。

父亲难得回家,总从帆布包掏出稀罕物。一串麻绳串起的戈壁玉,是他休息时捡的,透着戈壁粗粝;几张裹油布的馕饼,是哈萨克族牧民所赠,掰开满是芝麻香;还有一纸箱小白杏,他知道我爱吃,路过杏园再绕远路也要买。他从不说路上的苦,沙尘暴来时,车灯照出一片黄,只能原地等;寒冬油管冻住,得抱喷灯一点一点烤,手冻红也不停。这些事母亲从运输队队长口中偶然得知,从不追问,只把父亲的工装熨得平整,连领口风纪扣都扣得严丝合缝,那是父亲的军人骄傲,她得替他守着。

最难忘那年暴雨,父亲原定归家却没踪影。母亲守在电话旁,每隔半小时拨一次运输队号码,听筒忙音比雨声还焦心。深夜电话通了,父亲声音沙哑如砂纸:“油罐车陷泥里,刚拖出来,别担心。”挂了电话,母亲转身进厨房,灶火“呼”地升起,窗外雨还瓢泼。天快亮时,院外传来熟悉引擎声,父亲浑身是泥,工装湿透贴在身上像泥壳。母亲没责备,先递上一碗热姜汤:“快喝了暖暖身子。”后来我才知,那晚母亲在沙发坐了整夜,灯没关,眼望窗外。也从那以后,母亲攥着攒的钱给父亲买了手机:“再也不能找不到你了。”

如今我长大成家,父亲单位的油罐车换了新模样,“中国石油”的字样红得醒目。父亲摸着新车笑:“老伙计都换了新衣裳。”那年春节,一家人围坐饭桌,父亲给爷爷敬酒后,又给母亲夹红烧肉,声音略低:“这辈子最对不住你,让你受太多苦。”母亲笑着摇头,眼角皱纹藏着温柔:“你守石油管道,我守咱们家,都是过日子,没啥苦。”窗外烟花炸开,照亮墙上老照片,那是父亲刚参军的模样,穿军装,眉眼青涩却透着英气。

原来爱情从不是花前月下的缠绵,是戈壁滩油罐车的轰鸣与窗内等归人的灯火,是石油人肩上的责任与妻子针脚里的坚韧,是三十年不变的牵挂与默契。就像父亲拉运的石油,安静却滚烫,滋养岁月,也把我们的家烘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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