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这口井是有些年纪了。井口的石栏,被井绳磨出了一道道深痕,像老人额上的皱纹,幽幽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那痕迹的深处,是滑溜的、温润的,有一种玉的光泽。井水是极清的,清得能照见天上流云的徘徊,能数清趴在边上的青苔的脉络。伏在井沿向下望,只觉得一股森森的、沉静的凉意扑面而来,那水面便是一面幽邃的镜子,直直地照到人的心底去,仿佛要将你里里外外那一点点尘埃,都照得无处遁形。

我想起我的祖父来。他是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方水土的,性情也便如这井一般,沉默而耿直。夏日里,邻家的孩子贪凉,拿井水泼着玩,浪费了许多,他是要生气的。他会颤巍巍地提上一桶,给每个孩子舀上一瓢,看着他们咕咚咕咚喝下,然后板着脸说:“井水养人,但不能由着性子糟蹋。人的福分,也像这井水,看着满,其实舀一瓢便少一瓢的。”那时我懵懂,只觉得他小气。如今想来,他守着的不单是一口井,更是一种“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道理。这道理,朴素得像井边的青石板,却沉实得能压住一辈子的脚跟。

这道理,古人似乎是更懂的。他们常将“清廉”二字,与这水并提。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却又那般安静,不争不抢,甘处众人之所恶。这井,便是水的品格了。它深藏于地下,从不炫耀自己的丰盈;它源源不绝地奉献,却从未要求过谁的回报。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你投下一粒石子,它便荡开一圈诚实的涟漪;你以污浊相对,它便沉默着,待时光将一切沉淀,终究还你一个明净的本相。这是一种何等的定力!外头的江河,或会因暴雨而浑浊,因干旱而断流,唯有这井,它的源泉在深深的地底,那是不为外界风雨所动的根脉。一个人的操守,若能如井,有根有底,那他便也拥有了这种不变的清明了。

然而,我终究是要从这井边离开,回到我那灯火通明的城里去的。城里的水,是装在雪白的管道里的,拧开便有,方便极了。可它也失掉了味道,失掉了那份源自地脉的甘甜,与附着在甘甜之上的、关于天、地、人的种种遐想。我们活在一个人人被欲望的洪流推着向前奔涌的时代,便捷的索取,常常让人忘了“节制”的模样。我们追求着海一般的波澜壮阔,却往往忽略了,那一口井的沉默与坚守,或许才是滋养我们生命不致干涸的根本。

风起了,井中那一片幽幽的天,与天边那一弯淡淡的月,都微微地晃动起来,碎成一片银亮亮的光。我俯身,用双手掬起一捧井水。那沁骨的凉,便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去,仿佛一场庄严的洗礼。我慢慢地饮下,让那股清洌,在喉间,在胸中,静静地沉淀下来。
我走了,井还留在那里。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身体里,便也有一口井了。任它外界如何喧嚣,如何五光十色,我的深处,总留着一方清寂的、映着月光的天地,时时照见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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