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园子空了。

叶子落得大方,毫不拖泥带水。脚踩在积叶上,是松松软软的响,像谁用指尖轻捻着干燥的棉絮。梧桐叶是褐红的笺,银杏叶是明黄的蝶,毫不拖泥带水地铺在青砖上,连边缘卷起的弧度都透着干脆。枝干裸露出来,黑的如老铁匠捶打多年的铁条,泛着哑光;褐的如陈年铜器,裹着薄霜,一根根岔向灰白天幕,像书法家写了一半的篆书,笔锋还带着劲,却故意留白,等着赏景人琢磨那未写完的意趣。

夏日里爬满花架的绿萝、挤在石缝里的雏菊、绕着凉亭转的紫藤,那些纷披的、葳蕤的、纠缠的绿意,此刻都敛了踪迹。视野豁然开朗,能望见远处凉亭的尖顶蒙着层薄灰,能看清老屋瓦垄间停着的几只肥硕麻雀,缩着脖子啄食瓦缝里的草籽,影子落在青瓦上,小小的一团。这分明是一场静默的减法,把多余的热闹都删去了。

远处几位老人,在空阔处缓缓打着太极。他们的动作,与这季节的脾性正相合。没有大开大阖,不求虎虎生风,只是那般匀匀地、慢慢地推移着手臂,仿佛在揉着看不见的时光。他们的棉布衣衫,颜色是旧的,神情也是旧的,安详得像墙角那些晒着太阳的石头。生命的喧哗,到了这个季节,大约也该沉淀下来,露出底下坚实的底子。

风是清冽的,不带刀子,只像一块凉而滑的绸子,从脸上轻轻擦过去。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有枯草干净的涩味,有泥土沉睡的呼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未来的凛冽的甜。这气息让人警醒,也让人安定。

那几株松柏,倒比平日更见精神了。褪去了万紫千红的陪衬,它们那份凝重的苍绿,便成了园子里唯一沉着的笔触。还有墙角的秋菊,残瓣已蜷缩,却固执地挂着不肯落,颜色是那种熬干了的赭黄,像旧信笺上褪色的墨迹。它们都不算好看,却有风骨。

这初冬的妙处,大约就在这一份“真”里。它不与你虚与委蛇,不拿浮华来哄你。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绚烂是暂时的,这疏朗与筋骨,才是恒常的底牌。它像一位诤友,替你扫尽心头那些枝枝叶叶的妄念,只问你一句,你的根,可曾扎得深?

我拢了拢衣领,慢慢向园外走去。这删繁就简的天地,正是一部无字的书。它教人懂得收束,懂得蓄藏。热闹是夏天的功课,而冬天,是留给内省的。

万物都在为一场远行,沉默地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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