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想,便不觉抬起头,望向那光的来处。它已不是午时那白晃晃、带着些许蛮横的意味了,而是变得分外的醇和,像一块融化着的、温润的琥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原本是看不见的,此刻在这斜照里,却纤毫毕现地舞动起来,成了无数极细碎、极活泼的金屑。院子角落那丛半枯的野菊,失了正午的蔫态,花瓣的边缘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透明的金边,仿佛每一朵都成了一个小小的、自足的灯盏。便是那面灰扑扑的老墙,受了这光的洗礼,也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墙上斑驳的苔痕与雨渍,深浅错落,竟像一幅米襄阳的烟雨山水,有了说不尽的韵味。光是最高明的画师,它并不创造新的景物,只是变换着笔墨与颜色,便能使这寻常的天地,刹那间焕发出一种内在的、安详的荣华。

这流动的、抚慰万物的光,又让我想起另一种光来。那是许久以前,在深夜的航船上见过的。四围是墨一般的、凝固了的黑,浪涛声里,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熟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叶孤舟。那时,心头是浸着一种无着无落的茫然的。忽然,就在那遥远得几乎与想象接壤的天水线上,蓦地跳出了一点星火。是灯塔。它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光芒是那般微弱,在无边的黑暗里,甚至显得有些固执,有些寂寞。它并不想照亮整个大海,那是不可能的;它只是稳稳地立在那儿,每过一会儿,便将它那规律性的、雪亮的光扫过墨黑的水面,为迷途的舟楫,提供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坐标。船便朝着那光的方向缓缓地调整着航向。那一刻,舱房里旅人的愁眠,甲板上水手的疲惫,似乎都在这定期的、守信的光明里,得到了片刻的涤荡与慰藉。那是一种责任的、守望的光。

思绪飘得远了,再拉回时,夕阳已将要沉没。最后的光,凝聚成最浓烈的色彩,像一大桶橙红与金紫的油彩,泼洒在天边的云霞上,恣意地浸润、流淌,辉煌得近乎悲壮。然而这极致的美,是留不住的。眼看着那光焰一层层地黯淡下去,色彩由炽热转为沉静,最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青苍的、如同瓷釉的冷光。暮色便从四面八方围合拢来,像涨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一切。白昼的戏,算是演完了。

我并不觉得怅惘。因为我知道,明日清晨,那光又会从东方的云层后,一丝一丝地、耐心地抽出,重新点亮这沉睡的世界。它便是这样,永不停歇地在喧哗与寂静、创造与收藏之间循环往复,成就了这人间壮丽的晨昏。而我的心里,似乎也因了这一日的凝视,被那暖融融的夕光,镀上了一层极薄极淡的金色,足以在漫漫长夜里,给自己一点温和的亮光了。
《中国石油和化工》杂志社有限公司 - 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