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

我踏着这条小径,脚步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而,那沙沙的声响,终究是无可避免的。这声音是干爽的,清脆的,带着一种生命耗尽后的、坦然的疲惫。不像春日里初生的嫩叶,含着饱满的汁液,一掐便是青春的迸裂;这落叶的声音,是骨骼与泥土最后的低语,是岁月磨砺后,一种圆融的、苍凉的智慧。我俯下身,信手拾起一片梧桐。它大得像一柄小小的团扇,边缘已蜷缩起来,呈现出一种焦糖与赭石混合的、暖暖的色调。叶脉却依旧清晰,纵横交错,像一张浓缩的、枯涸的河网,每一道细小的支流,都曾奔涌过生命的琼浆。如今,它静静地躺在我掌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仿佛只剩下一个华美的、关于夏天的梦的躯壳。

风是看不见的,只能从树梢的摇曳与叶雨的纷披里,感知它的形态。一阵稍大的风过来,头顶上便又是一阵簌簌的骚动。那叶子,不再是零星的、迟疑的飘落,而是成群地、决绝地,从枝头跃下。它们并不都直坠地面,有的打着旋儿,像一只倦了的蝶;有的飘飘摇摇,划着不规则的弧线,仿佛对那栖居了整整一个春夏的故枝,尚有无尽的留恋。这景象,竟有一种盛大而沉默的典礼的意味。不是死亡,不是凋零,而是一场辉煌的、集体的献祭。它们把青葱献给了春天,把浓荫献给了夏日,如今,在这秋的尽头,便把这最后的、如火如荼的色彩,一并还给了天地。这般绚烂的告别,比之初生的稚嫩,竟更动人心魄。

我的目光,追随着一片最为倔强的枫叶。它不似同伴们那般顺从风的摆布,而是在空中翻腾着,挣扎着,每每将要触地,又被一阵微弱的上升气流托起,再度开始它那固执的舞蹈。最终,它落下了,不偏不倚,正盖在一方青石板的中央,那石板便像一方古旧的宣纸,蓦然印上了一枚朱红的、精致的钤印。我忽然想,这满地的落叶,何尝不是自然写就的无尽藏的法帖呢?那梧桐阔大的,是汉隶的朴拙;那枫叶精巧的,是晚唐诗的绝句;那银杏灿然的,是李思训的金碧山水;那榆树瘦硬的,是倪云林的枯笔侧锋。它们姿态万千,各具风骨,铺陈在这天地间,供我这般晚来的、痴绝的读者,慢慢地踱步,静静地品读。读它们的荣枯,读它们的故事,读它们从青涩到沧桑的一生。

不知不觉,日影已有些西斜了。光线变得愈发醇和,像陈年的蜜糖,流淌在这片彩色的地毯上。先前那一点点无端的感伤,不知何时,已消散在这暖融融的秋光里了。我恍然觉得,这落叶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转化。它们从枝头的喧嚣,归于根下的沉寂,并非为了逝去,而是为了成全。它们将以自己的身躯,去温暖泥土中蛰伏的虫豸,去滋养深埋地底的根脉,去酝酿下一个不可阻挡的、蓬勃的春天。

于是,我不再觉得脚下是萧瑟的残骸,而是一片绵厚的、温暖的期望了。我轻轻地走,听着那沙沙的、古老的回声,仿佛自己也成了这秋日里,一个安宁的、满足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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