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今日早起，推窗望去，天色是浑浑沌沌的灰白，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冷冰冰地镇在那里。风倒是息了，连昨日在枝头顽抗的最后几片槐叶，也终于不见，只余下光秃秃、黑沉沉的枝干，瘦硬地指着天空，仿佛一管管无言的笔，写着天书。这才恍然，是立冬了。

这立冬的节气，说来也怪，并不像一把锋利的刀，唰地一下便将秋切成两段；它倒像一滴无意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迟缓地、无可挽回地洇开，初时不觉，待你察觉，那寒意与萧瑟，早已浸透了整个天地。万物都收敛了起来，收了声，也收了色。夏日里那泼天的绿，秋日里那醉人的红与黄，都一并缴械投降，只剩下些苍褐、青灰的底子，沉静地铺陈着，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人站在这画里，心思也不由得沉静下来，沉得有些往下坠。

这光景，总叫人想起些旧事，想起些远了的人。仿佛人生的节令，也有这般立冬的时候。少年时，谁心里不是一片喧闹的盛夏。有开不完的花，吹不尽的繁弦急管。待到中年，便似入了秋，眼界是开阔了，景致也斑斓，可心底明白，这斑斓底下，是“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的肃杀，是一种向着终极的、华丽的奔赴。而人生的立冬，大约便在这奔赴之后，悄然而至了。它不来在你额上添第一道皱纹时，也不来在你发间觅第一茎白发时；它偏在你某日深夜，对着一盏孤灯，心里忽然了无波澜，既无狂喜，亦无大悲的那一刻，才轻轻叩响你的门环。告诉你，热闹是它们的，你如今，有了你的静了。

这静，初尝是寂寞的，像这窗外的世界，空空落落。但看得久了，品得久了，却又品出另一种滋味来。你看那远处的老榆树，叶子落尽了，筋骨却历历可数，每一笔伸展，都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坦然的倔强。脚下的泥土僵硬了，可谁又知道，那里面没有做着绿色的梦呢？冬天，原来并非死灭，乃是生命的一场沉思，一场休憩。它把一切浮华的表象都剥去，只留下最本质的、支撑着生命的骨骼。人到了这立冬的年纪，大约也是如此。那些争竞、那些虚名、那些烈火烹油般的情感，都渐渐淡了，剩下的，是一个愈发清晰的自己。这或许是一种损失，但未尝不是一种成全。

这么一想，心头那点因节气而生的寥落，便也化开了。我掩上窗，将那一片清寒关在外面，屋里的暖意便团团围了上来。炉上壶里的水正轻轻地响着，不久便要开了。这立冬日的夜，正该如此，有一室之暖，可供栖身；有一心之静，可供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