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这等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许是午后那阵急雨敲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像许多琐碎的心事一齐涌来的时候；许是更早些，当第一缕带着秋凉的风，悄悄探进夏末的余温里，我便无端地觉着，有什么东西，是应当要等的了。这念头一起，便在心里扎了根，于是，做什么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书翻过几页，字句却如水面的浮萍，漂着，不肯沉入心底去；茶沏了一杯，待到想起时，已是凉透了，那一点苦涩便分外分明起来。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常常落在那扇朝西的窗子上。窗外的老墙，爬着些经了霜的爬山虎，叶子是些黯旧的红色，一片挨着一片，静静地贴着斑驳的砖，像一帧凝固了的、岁月的标本。看着它们，我的心也仿佛被那沉沉的色调给浸染了，变得迟缓而厚重。时间在这里，似乎也走得格外蹒跚。它不像少年时那般，是奔腾跳跃的溪，倒像是入了秋的深潭，水面上看不见流动的痕迹，只觉那幽暗的、沁人的凉意，一寸一寸地，从水底漫上来，浸透了周遭的一切。

这般光景，最是磨人。耳朵会变得异常灵敏，邻家隐约的谈话声，巷口偶然的车铃声，乃至一片枯叶离枝时那一声极轻微的“咔嚓”，都能让心里怦然一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里。这等待，久了，便仿佛有了实在的形体与重量。它不像一件急于处理的要务，催逼着你；它更像一件穿旧了的薄衫，妥帖地、却又无时无刻不贴着你，让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它让你的心思悬浮着，既无法安心于当下，又无法真切地抵达未来，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了一片空茫里。

然而，就在这近乎枯寂的悬置中，我忽然品出一点别的什么来。这等待，固然是空的，是虚的，是因“未得”而生的焦灼；但它似乎又是满的，是实的，是因“将得”而怀的期冀。它像一张空白的画布，正因其空，那未来落下的一笔，才愈发显得珍重而充满可能。古人词里说“过尽千帆皆不是”，那是一种何其落寞的等待；可若没有那“千帆”的铺垫，那最终到来的“一帆”，又怎能激起那般汹涌的悲喜呢。

夜渐渐深了，月光如水银似的，悄无声息地流泻进来，在书桌的一角，泊成了一小片清亮的池塘。远处，似乎有火车的汽笛声，拉着长长的、梦一般的尾音，从夜的尽头滑过。那声音，渺茫得很，却像一根细细的针，在我那被等待填得满满的心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我忽然觉得，我等的那具体的人或事，或许并不那么紧要了。要紧的，是这等待的本身。它让我从日常的匆促里抽身出来，独自面对这一片寂静，面对这一个被拉长了的、赤裸裸的自己。在这无边的静与虚中，生命的内里，那些被喧嚣掩盖了的脉络，反而清晰地显现出来。

于是，我不再焦躁，只是静静地坐着，守着这一窗的月色，与满屋子的清寂。等着。人生的荒原与绿洲，并在前人的足迹中，获得走下去的、温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