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

清晨五点,城市还在沉睡,菜市场已是一片光的岛屿。白炽灯、节能灯、甚至老式的钨丝灯泡,在铁皮棚顶下撑起一片浑浊的黎明。那光线是冷调的,带着蔬菜的露水气,和肉类冷藏柜的微弱嗡鸣,将所有阴影压缩在摊位与摊位之间狭窄的过道里。
这里是时间的另一套计量系统。没有钟表,只有鲜度。菠菜的叶尖开始打蔫,是上午七点的信使;黄鳝的活力减弱,意味着已过了九点;而猪肉案板上的纹理,被灯光照射的角度,能精确地告诉老主顾,这是凌晨刚屠宰的,还是隔夜的角色。每个人都成了时间的判官,用指尖、鼻尖、甚至耳尖,丈量着从土地到餐桌的距离。
我常去的是最深处的一个摊位。摊主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手指粗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她从不叫卖,只是沉默地整理青菜,将黄叶摘掉,把泥土根冲净,按照大小码得整整齐齐。她的定价也奇特:没有标价牌,看人报价。对步履蹒跚的老人,总价抹去零头;对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报的是整数;而对我这种常去的,她会从摊子下抽出两根小葱,或一小撮香菜,用塑料袋裹了,像传递秘密情报般塞过来。那额外的馈赠,是熟客才能解锁的暗语。
菜市场里藏着无数这样的暗语。买鱼时,鱼贩会问"要死不活的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不是玩笑,而是价格与口感的真诚对话。买鸡蛋时,老太太们会凑在一起,用指尖敲击蛋壳,那笃笃声是她们之间的摩斯密码,传递着新鲜度的情报。甚至塑料袋的颜色也有讲究:红色装肉,蓝色装鱼,白色装菜,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是市井智慧的结晶。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学会听懂这些沉默的语言。
最动人的是那些对峙的瞬间。一位老爷子站在番茄摊前,用拐杖尖戳了戳最红的那颗,说:"你这瓜不熟。"卖番茄的小伙子眼皮都不抬:"大爷,这是番茄,不是瓜。"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那笑声是菜市场特有的,带着水汽,带着泥土味,带着一种粗糙的真诚。在这里,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参与了这场古老的讨价还价仪式,证明了你还活着,还在乎几毛钱的得失,还愿意为一棵白菜的新鲜度较真。
电子支付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但没能改变那些手的温度。称斤时,摊主们依旧会顺手添上一小把,让秤杆微微翘起,那翘起的弧度是心照不宣的善意。找零时,会把硬币放在你手心而不是柜台,避免那叮当作响的金属音惊扰了什么。这些动作微小得几乎无法被镜头捕捉,却构成了市场最坚韧的肌理——一种前现代的人情,在二维码的海洋里固执地浮沉着。
我常在想,如果城市失忆,菜市场会是最后忘记自己的地方。高楼可以坍塌,霓虹可以熄灭,但只要还有人需要吃饭,有人愿意在凌晨三点起床去进货,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就不会断代。那些堆积如山的土豆,那缸里吐泡的草鱼,那块被剁得坑洼不平的砧板,都是生活的压舱石。它们沉甸甸地坠在城市底部,让所有人不至于在速食与外卖的浪潮里,漂得太远。
走出市场时,天已大亮。塑料袋勒在手指上,留下红色的印痕,那是参与过这场清晨仪式的勋章。回头望去,那片光的岛屿依旧明亮,只是此刻已融入白昼,不再突兀。而我知道,明天凌晨五点,它还会准时亮起,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所有认真生活的人们,如何用最朴素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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