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时代

雪下到第五分钟,就变成了别的东西。最先察觉的是玻璃。那些六角的、矜持的晶体,撞上摩天楼的幕墙,发出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哀鸣。它们还没来得及排列成童年的形状,就被楼宇间的峡谷风撕碎,重组,变成一种横飞的、粗粝的白色颗粒,抽在行人脸上,生疼。这不是雪,是城市新陈代谢的产物——我想。

车流在红灯前凝固。隔着蒙雾的车窗,我看见他:一个荧黄色的骑手,正试图把电动车抬上人行道。积雪被他碾出沉闷的屈服声。他头盔的面罩掀起一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扭成焦急的形状。他不停地低头,看车把上那个发光的方块。屏幕蓝光映亮他下半张脸——太年轻了,年轻到不该有这样的疲惫。古典的邮差走在漫长驿路上,拥有整片天空;而他,只拥有地图上一个闪烁的红点,和一段不断缩短的催命符。

我们的“信”早已变质。从“家书抵万金”的期盼,到“您的外卖正在派送”的通知;从墨迹渗透纸背的思念,到保温箱里一份必须保持65℃的麻辣烫。那个绿色的、步行的、会仰头看雪的身影,成了博物馆橱窗里的剪影,脆薄如纸。而这个荧黄色的骑手,他和他的电动车所划出的,才是这个时代真实的“邮路”——没有梅香,只有电量焦虑;没有长亭短亭,只有app里一声冰冷的“订单已送达”。

等到绿灯,我拐进旧街。一个穿粉红羽绒服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枝头那点可怜的白。她母亲举着手机催促:“快,笑!雪要化了!”女孩摊开手心,那点洁白迅速坍缩成水珠。她看看空了的掌心,又看看手机黑洞洞的镜头,笑容冻在嘴边。我们似乎失去了感受一场雪的能力,只急于将它“归档”——归档成九宫格里获赞的配图,归档成带定位的社交状态。雪不再是落在肌肤的沁凉,而是落在屏幕上的一次“在场证明”。

夜深了,我回到公寓。从窗户看下去,城市是一片被规整过的光的沼泽。雪的痕迹几乎被清扫殆尽,只有远处几栋未完工的建筑顶层的框架上,还挂着些固执的白。楼下的马路,因洒过融雪剂而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湿黑,车灯划过,留下长长的、黏腻的光尾。我想起骑手被蓝光映亮的脸。在系统里,他是一个移动的光标;在订单上,他是一个预计送达的时间;也许只在某个遥远村庄,他才是一个有名字的、会让母亲在电话里叮嘱“天冷加衣”的儿子。这场雪,于他,是打滑的风险,是超时的罚单,是必须用体温和速度去对抗的、具象的寒冷。

关窗。温暖围上来,带着电子设备散热般的微燥。古时的雪,能按下山河的静音键;如今的雪落下,只是启动城市更喧嚣的消化程序:扫雪车的轰鸣,拥堵预警,外卖加价提醒……我们用一套精密亢奋的系统,代谢这原始的洁白,并在这代谢中,将自己活成系统里一颗颗焦灼的齿轮。

雪的本质从未改变。变的,是我们用WIFI信号和钢化玻璃为自己建造的、隔音的茧房。而那抹在雪泥中疾驰的荧黄,它划出的车辙,才是写给我们这个速溶时代最真实的“尺素”——没有“见字如面”的温存,只有“订单完成”的冰冷确凿的回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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