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科技

   文/罗文龙
晨雾还未散尽时,菜市场门口的三轮车旁已支起沾着露水的竹筐,整整齐齐码放的茼蒿叶片上滚动着细碎银光。老菜农粗糙拇指按压电子秤归零键的瞬间,指纹沟壑里嵌着的泥土在晨曦中泛起青铜器光泽,二十年搬运蔬菜的岁月在手掌刻下年轮般的褶皱。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祖父煤油灯下修补渔网的手,那些被尼龙线勒出的伤痕在月光下会变成银色的河流。劳动者掌纹里藏匿着永恒的密码,当钢筋森林里的白领对着智能手表监测睡眠质量时,三轮车旁的身影正用开裂的指甲掐断芹菜的根须,让沾泥的根系重新学会呼吸。

在这个万物皆可量化的年代,我们习惯用KPI丈量价值,却遗忘了劳动本身携带的救赎力量。建筑工地的水泥搅拌机轰鸣声里,沾满红砖碎屑的手掌来回往复,指腹摩挲过砖块粗糙颗粒的触感,瞬间连通了二十年前家乡土坯房的记忆;如今砌出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城市浮光,但午夜梦回时,掌心仍能感受到童年老屋墙缝里青苔的潮湿。这种触觉记忆比任何VR技术都真实,就像纺织厂里退休女工布满针眼的双手,即便双目失明多年,指尖触到化纤布料仍会下意识摇头:“涤纶烧着有黑烟,真丝的火星是蓝色的。”劳动赋予人类的何止生计,更是在机械重复中修炼出的通灵感应。
科技公司总爱谈论“解放双手”,却未曾察觉流水线上的身影早已参透禅机。电子厂女工经年往复间,用自己的双手组装了成千上万“解放双手”的产品。当我们在用蓝牙耳机谈论着元宇宙的时候,并未去在意到底是什么构建了我们的虚拟世界。或许真正的虚拟世界不在云端,而在纺织机飞梭引线的轨迹里,在揉捻茶叶的螺旋纹路中,在焊枪喷射的蓝色火焰深处。那些被称作“底层”的劳动者,用汗水和老茧建造着连接物质与精神的隐秘桥梁。

教育机构鼓吹“劳动光荣”时,总爱展示机器人挥舞机械臂的影像。但真正的劳动美学藏在早餐铺蒸腾的白气里——推压面团的力度与三十年前夯土造房的韵律如出一辙,发酵的面团在案板上苏醒的过程,比任何人工智能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那些嘲笑体力劳动落伍的人不会懂得,钉掌铁锤与鞋跟碰撞的声响里藏着《广陵散》的韵律,修剪梨树枝条的开合角度暗合《考工记》里的营造法式。

大数据的洪流中,劳动者正成为最后的“人类学家”。垃圾分拣站里布满裂口的手掌能通过外卖包装判断写字楼的加班强度,奶茶杯数量成为感知城市焦虑的晴雨表。修车铺里收集的共享单车零件拼装成欲望标本:“碟刹片磨损严重的区域,外卖员闯红灯最频繁。”这些未经学术认证的田野调查,在思维导图之外构建着另一套认知世界的语法。

智能家居宣称要创造完美生活,但真正的生活质感来自劳动者留存的瑕疵。瓷器厂学徒故意在杯底留下的指纹釉,老裁缝总在衣襟内衬绣半片枫叶,这些“不完美”的标记让器物有了魂魄。当3D打印机能复制故宫藻井时,木工婴儿床榫卯接缝处的微小缝隙依然倔强存在,或许这小小的缝隙正是留给未来的空间。这种充满生命力的智慧,让标准化生产显得苍白。

劳动者最伟大的创造,或许是将时间酿成蜜。养蜂人调配的荔枝蜜总带着恰到好处的酸涩,那是留给岁月的味觉伏笔。相比之下,直播带货的助农网红永远说不清,为什么同样品种的苹果,向阳坡和背阴坡的甜度会差三度。这些微妙差异不在实验室的检测范围,却在老唐长满茧子的舌尖上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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