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间的褶皱


文/李安娜
 
清明总在青灰色晨雾里降临。当第一缕风掠过老宅斑驳的砖墙,檐角铁马便叮叮当当摇醒了沉睡的往事。我踩着湿漉漉的砖缝走向巷口,忽见青石板上浮着层薄霜似的纸钱灰,恍若时光剥落的鳞片,朦胧雨帘中,外公的烟斗明明灭灭,在记忆深处忽闪着温暖的光。
记忆里,外公是位既严肃又和蔼的人。儿时逢年过节,家里总是很热闹。老人、大人、左邻右舍孩子都喜欢往我家来,他总端坐在八仙桌主位,会跟大家唠唠家常,说说以后得打算。八仙桌上的青瓷碗叠成宝塔,雾气氤氲着腊肉醇香,随着外公拿起筷子,大家陆续也动了筷子。平日里大家像撒在田里的种子,各自在生活的褶皱里忙碌。大舅天不亮就挑着菜担子赶早市,小姨在纺织厂踩着嗡嗡作响的织布机,连总爱揪我辫子的表哥都跟着货郎走街串巷。可一到年节,老屋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天南地北的脚步都朝着炊烟的方向聚拢。晒谷场上晾着新收的芝麻,石臼里捣着糍粑的咚咚声应和着远处的爆竹,连檐角风铃都沾着腊肉香。那时我总攥着新得的压岁钱,在晒谷场追着表哥疯跑。暮色里飘来外婆煮饭的香气,外公蹲坐在门槛上卷烟叶,火星子明明灭灭,惊飞了偷啄谷粒的麻雀。忽然他冲我们招手,拿出个褪色的蝴蝶风筝:“明儿带你们去牧场放,跑得比麻雀还快才能飞得高。”
最难忘那年端午,外公给我扎的艾草香囊。苍绿的叶片在他指间翻飞,细麻绳三缠两绕便系出个蝴蝶结。我戴着香囊满村跑,小伙伴们追着看,蝉鸣声里飘着艾草香。暮色四合时,外公蹲在井台边磨镰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镰刀与磨石相触的沙沙声,和着远处稻田的蛙鸣,成了童年最安然的催眠曲。后来我自己学会编香囊,丝线却总不如外公的手纹细密,艾草也失了那年端午的清香。
时光是把钝锈的剪,剪碎了满院月光,剪落了篱笆上的牵牛花。某个寻常的清晨,外公的烟斗再没升起青烟,八仙桌上的茶凉在晨风里。如今老屋的土墙爬满裂痕,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唯有檐角铁马仍在风中轻吟,叮叮当当地数着流年。
绵密的雨丝与泪珠交织,洇湿了碑前的白菊。外公的烟斗静静躺在供桌上,烟锅里积着经年的雨水,倒映出我模糊的泪眼。坟墓周遭的草又长高几寸,青翠的叶尖上凝着水珠,恍若那年端午他鬓角的晨露。恍惚看见外公蹲坐在田埂上卷烟,火星子明明灭灭。
田垄间开满蒲公英,淡黄花瓣上缀着雨珠,像撒落人间的星子。这些无名小花年年清明绽放,开在生死的界碑旁,开在思念的褶皱里。忽然懂得外公从未离去,他化作了清明时节的雨,化作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化作夏夜驱蚊的蒲扇风,化作我掌纹里蜿蜒的河流。
沿着田埂徐行,老柳树垂着千万条绿绦,在雨中轻拂外公的墓碑。村口石桥下,流水依旧潺潺,载着落花与往事奔向远方。记得儿时外公常带我来此放纸船,他粗糙的大手叠出的船儿总能漂得最远。如今我折的纸船刚触水便散了,就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思念,在时光里碎成粼粼波光。
薄雾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恍若外公唤我小名的声音。转过晒谷场,老榆树正飘着细雪似的榆钱,裹着往事的碎屑。当年外公总在树下摆开竹匾晒陈皮,说"陈皮要晒足三年才养人"。此刻细雨落在竹匾斑驳的裂痕里,叮咚声里浮起他佝偻着背翻晒药材的身影。
暮色漫过碑林时,外公的烟斗在供桌上投下长长的影,与我的影子轻轻交叠。晚风掠过艾草丛,沙沙声里传来遥远的童谣,分不清是外公在哼唱,还是岁月在回响。忽然明白清明原是座透明的桥,连接着生者与逝者共同守望的春天。
归途经过老茶馆,木格窗棂间漏出昏黄的灯光。恍惚看见外公坐在八仙桌旁,粗陶碗里的茶正腾起袅袅热气。他冲我招手,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永不熄灭的星光。雨丝忽然变得温柔,轻轻拂去眼角的泪,却拂不去记忆深处那抹青布衫的影。
 
夜色渐浓时,我倚着老屋的门框。檐角铁马仍在风中轻唱,墙根下的野草顶开瓦砾,在月光里舒展蜷曲的嫩芽。远处传来断续的犬吠,应和着夜雨敲打青瓦的韵律。或许生死本就是同一片星空下的守望,那些消逝的灵魂,早已化作清明时节的雨丝,永远浸润着人间的草木与悲欢。
此刻有流星划过天际,拖着淡青的尾迹。我知道那是外公捎来的口信,正轻轻落在我生命的邮筒里。我们总要学会在时光的褶皱里播种思念,让消逝的化作永恒的星光,照亮人间此消彼长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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