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都江堰

文/罗文龙
岷江水初泛银鳞的薄暮时分,我在伏龙观前的石阶驻足。雾霭自江面飘来,浸润着千年香樟的枝条,那些垂落在檐角的青苔忽隐忽现,恍若时光在砖瓦间游走的痕迹。玉垒山将残存的暮色裁剪成细碎的影子,投射在离堆公园的张松银杏上。这方悬在川西坝子边缘的水利奇观,此刻正在春日微凉的雨气里缓缓呼吸。
江心卧着的鱼嘴宛如巨兽露出的青灰色脊背,任两股清流自背鳍两侧分流。内江水从安澜桥下淌过时,粼光里浮沉着历代工匠的汗滴与智慧。想那李冰凿山之时,蜀地民谣尚未飘过蜀道,青铜锸撬动的石屑纷纷扬扬,落在后来的《华阳国志》里便成了斑斑墨迹。都江堰的脉搏就这样颤动着,从战国的鼓角铮鸣中延续至今,二千三百个春秋的晨昏在此交织成网。
黎明薄曦中,总有白头翁自二王庙檐角掠过。朱红照壁后的大殿依然残留着松香,檐牙下的风铎轻轻晃动,惊醒殿内青铜像沉寂的眉眼。李冰持笏的姿势凝固为永恒,却始终注视着外江闸门的开启。每年清明,仍有老农捧着新收的稻穗来拜谒,就像他们的先祖在秦汉之际点燃的线香从未断绝。那些烟柱升腾着,将民间的记忆融入屋脊上的鸱吻。
水声在南桥下最是婉转。廊桥两岸的茶铺早早支起竹椅,茶博士拎着亮铜水壶穿梭其间,白瓷盖碗里的茉莉花舒展时,恰好能瞥见远处的玉垒浮云。穿灰布衫的说书人总在廊柱间开讲,金戈铁马的传奇随茶烟缭绕,落在江里又化作几尾锦鲤的摆尾。此间光阴被江水浸泡得温软绵长,让异乡人总要多斟三遍茶水,才舍得离开这张老柏木的长凳。
暮春时的宝瓶口透着碧玉般的冷冽。江水撞向离堆陡崖时迸溅的水雾,在日光下织就若有若无的虹幕。浮云观墙根下的蝉蜕突然簌簌振动,恍惚是千年前守堰人的叹息。石壁上“深淘滩,低作堰”的六个朱砂大字,每年都要重新描红,却始终保持着太守当年挥毫时的遒劲。几个孩童举着竹蜻蜓跑过,带着蜀绣般鲜亮的笑闹声,被江风吹散在铁索桥的锈痕里。
江畔茶铺的老掌柜常说,都江堰是活的。你看那卧铁沉睡江底,却让江水保持恰好的呼吸;你听岁修时的河道里,锄头与砂石碰撞的音符仍在续写《水经注》的残章。蜀绣娘将飞沙堰的波纹绣在绢上,说书人把二郎神的传说揉进评书,就连火锅店里翻滚的红汤,也在模仿着离堆前奔腾的浪花。这座不用堤坝的水利城池,早把智慧的脉络织进每寸土地。
银杏叶飘落廊桥时,我总要去寻那位画扇面的老先生。他的羊毫笔尖蘸着青城山采来的矿物颜料,笔锋游走处,安澜索桥在泥金扇面上重现百年风姿。朱砂勾出的牌坊瓦当间,依稀见得见当年秀才赶考的身影。他说要在扇骨刻上"乘势利导"四字,这治水的八字真言,也成了民间艺术的注脚。
暮春三月,我又在伏龙观后山遇见采药的老叟。他竹篓里的重楼还沾着露水,说祖辈曾为修堰的工匠熬制汤药。当归的辛香混着江水的潮气,飘过刻着"珍水万世"的碑亭。忽然一群白鹭掠过江面,翅尖带起的风掀动观前悬挂的诗笺,某张泛黄的纸上正写着:"沃野天府开,江流日夜功。千秋李太守,不与水争雄。"
傍晚的南桥总聚集着拍婚纱的情侣,雪白裙裾拂过桥栏上浮雕的镇水神兽。摄影师指挥新人摆姿势时,桥下的江水正把斜阳揉碎成千万颗金箔。对岸酒坊飘来混着酒糟味的蒸汽,与新娘捧花的铃兰香交织成奇妙的韵律。当快门按下的刹那,江面上忽然跃起一尾鲤鱼,鳞片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这方活水,永远在见证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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