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花信

文/张铭纹
 
四月初的风掠过盐湖时，还带着天山融雪的清冽。我沿着公路前行，车窗未关，盐碱地的反光里忽然浮起细碎的粉，像谁把朝霞揉碎了撒在戈壁边缘—是托克逊的杏花，在四月的第一个清晨，向天地展开了她的情书。
拐进南湖村的瞬间，呼吸被骤然攥紧。整片的杏林顺着起伏的沙丘铺陈，枝桠上的花正开得肆意，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在阳光下透出玉石般的光泽。有的花苞刚绽三分，胭脂色的瓣尖还凝着水珠；有的已完全舒展，五片薄瓣托着鹅黄花蕊，像无数盏举向天空的小灯。地面落着隔夜的花瓣，粉白与土黄相衬，竟比盛时更多了几分温柔，仿佛大地也懂得轻敛盛妆，留一线浅香供人踏寻。
有位老人坐在老杏树下的胡杨木墩上，坎肩的补丁里落着星星点点的花粉。他的手在粗糙的树干上慢慢游走，腕间银镯与树皮相触，发出细碎的“叮”声，惊起几只停在枝桠间的麻雀。树干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在四月的风里轻轻摇晃，不知是哪年春天留下的祈愿。这棵老杏树的枝干虬曲如戈壁的纹路，却仍在枝头捧出千朵万朵的新花，让苍老与鲜嫩在同一根枝桠上达成奇妙的和解。
往杏林深处走，花香愈发绵密，像是掺了蜂蜜的晨雾。驼铃声从花影深处传来，三两只骆驼驮着穿艾德莱斯绸的妇女缓缓经过，她们的头巾在花枝间若隐若现，珠串碰撞的脆响与花瓣落地的沙沙声交织。筐篓边沿垂着几枝新折的杏花，花瓣在颠簸中轻轻颤动，映得她们的笑脸愈发明亮。有少年挎着竹篮穿行其间，篮底垫着新鲜的桑树叶，盛着不知从何处采来的野花，他不言语，只将篮子往石桌上一放，便又钻进花海，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在落英上。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花枝，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我靠坐在某棵杏树下，看花瓣被风卷着掠过膝盖，听花蕊间偶尔传来露珠滚落的“簌簌”声。阳光穿过层叠的花瓣，在粗粝的戈壁石上投下淡粉的光斑，像谁用指尖蘸着颜料，在大地的画纸上点染出无数个春天的剪影。枝桠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来，有的停在袖口，有的覆在石面上，连呼吸都染了香。
暮色四合时，火焰山在远处燃起赭红的光，与杏林的粉紫在天边交融。风忽然转急，携着数片花瓣掠过眉梢，恍若春天在告别前落下的轻吻。花枝在风中起伏，像一片粉色的海浪，将戈壁的黄昏酿成了一首流动的诗。花瓣落在颈间，凉丝丝的，带着泥土的气息，让人想起埋下种子时掌心的温度。
离开时，四月的风掀起衣角，回头望，整片杏林在暮色中浮动成淡粉色的云，与盐湖的银、火焰山的赭、沙丘的金共同织就一幅流动的画。原来托克逊的四月，从不是单靠眼睛就能读懂的—当花香渗进呼吸，当花瓣落在发间，当老杏树的年轮在掌心晕开，这片土地早已将春天的密码，刻进了每个途经者的骨血里。
车轮碾过细沙，后视镜里的花影渐渐淡成雾。而那些落在衣襟上的花瓣，正悄悄收敛起四月的阳光，在记忆里酿成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