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讯(通讯员 石先旺)清明时节的雨总是下得特别安静。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像一道道细小的伤痕。我望着手机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爷爷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老屋门前那棵杏花树下,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今年清明,我又回不去了。
爷爷出生在1955年,那个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的年代。他常说自己命硬,三年自然灾害时没饿死,文革时没被斗死,改革开放后又赶上了好时候。但我知道,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是一个普通人用血肉之躯对抗时代的全部勇气。
196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五岁的爷爷跟着村里孩子去剥榆树皮时,手指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树皮要趁新鲜吃,晒干了就嚼不动了。"七十年后,爷爷这样告诉我时,正在给重孙子剥一颗进口巧克力。他的拇指指甲永远缺了一角,就是那年剥树皮时被镰刀削去的。
最艰难的时候,爷爷和大他两岁的三哥会在半夜溜进地主家的粮仓。"我们像两只小老鼠,"爷爷的眼睛在回忆时会突然亮起来,"三哥望风,我钻进谷堆,用裤子当口袋装粮食。"有一次他们被发现了,地主家的长工举着扁担追出来,爷爷摔进水沟,三哥背着他跑了三里地。那晚他们带回去的半口袋谷子,让全家喝上了半个月的稀粥。
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识字。但谁都不相信他没上过学——他的毛笔字写得比村里会计还漂亮。这是奶奶偷偷教他的。奶奶上过学,还曾经是小学的班长。
"你奶奶年轻时一点都不漂亮。"爷爷总爱这么说,眼睛却望着墙上褪色的结婚照出神。照片里,扎着麻花辫的奶奶穿着崭新的红棉袄,爷爷的军装是借来的,裤腿还短了一截。他们结婚时唯一的家具是从大队借来的两张条凳,拼起来就是婚床。
爷爷的两个哥哥成家后都把老人赶出了门。那是1972年的冬天,祖爷爷拖着水肿的双腿敲开爷爷家门的场景,成了父亲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奶奶二话没说拆了自己的棉袄,给老人絮了床新被子。从此家里多了两张嘴,爷爷开始每天干两个工分——天不亮就去公社地里干活,傍晚再去大队养猪场值班。
1976年的春节,爷爷做了一件让全村震惊的事。他把十四岁的小弟送去了县城读初中。"那年家里连盐都吃不起,"姑姑回忆说,"你爷爷卖了祖传的铜烟锅,奶奶当了陪嫁的银镯子。"
小弟很争气,后来考上军校,成了全家第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但就像那个年代很多跳出农门的人一样,他渐渐疏远了家乡。1992年他举家迁往深圳时,甚至没回来跟老人告别。爷爷蹲在杏花树下抽了一宿旱烟,第二天却对奶奶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万一小弟回来..."
东厢房一直空着。每年除夕,爷爷都会往那个房间的门楣上贴崭新的"福"字。2010年小弟终于回来了,爷爷把地契给了他,只要他答应每年回来给父母上坟。这个承诺和那些"福"字一样,最终都成了空话。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村里时,爷爷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奶奶在塘边养鸭子。那些年他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但爷爷的背已经驼得像张拉满的弓。他总爱站在鱼塘边看夕阳,水面上的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要是早十年..."这句话他从来不说完整。
爷爷坚持要每个孩子都上学,谁考试得了奖状,他就用红纸包钱。"你爷爷迷信,"奶奶曾偷偷告诉我,"他相信读书人能改命。"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后代再经历他的遗憾。
今年清明,老家的杏花树应该又开花了。那淡色的碎花会落满爷爷的坟头,像给他盖了床新被子。我在这座离家四千公里的城市里,点燃三支香烟插在花盆中——爷爷生前最爱抽的"大前门"。
雨还在下。我摩挲着手机屏幕上爷爷的笑脸,想起他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树皮粥,熬着熬着就有甜味了。"现在轮到我们这代人继续熬这锅粥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出爷爷那样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