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顶山游记

文/罗文龙
 

当晨雾仍在蒙顶山褶皱里流淌时，我携妻女已踩着石阶向蒙顶山深处溯游。落叶星点的台阶泛着清晨的幽光，石缝间钻出的蕨类蜷成婴儿拳头般的嫩绿，露水从野蔷薇垂落的瓣尖滴入女儿羊角辫，洇出星形水渍。八岁的小人儿总想挣脱妻子的掌心，独自徜徉于茶树与古树掩映的茶马古道里。

日头攀上茶垄时，整座山化作翡翠熔炉。石阶缝隙里蒸腾起若有若无的茶碱气息，新萌的茶芽在雾霭中舒展雀舌，将阳光筛成流动的金箔。女儿蹲身观察蚁群衔着碎芽游走，褐色队伍在青石板上蜿蜒出神秘的象形符咒。远处不喜徒步的游人坐着索道缆车，随风飘向山腰的天盖寺。寺墙外晚樱将谢未谢，风过时掀起粉雪，落进保温壶倒出的茶汤，裹着蒙顶石花的清冽漫过舌尖，恍若啜饮着十年前与妻初遇时共斟的那盏春露。

皇茶园七株古茶树仍守着明代石墙，青藤缠绕的碑碣上，万历年间镌刻的贡茶令依稀可辨。石隙间渗出的山泉在陶碗里打着旋，浮沉的茶梗忽而聚成篆体“蒙”字，未及细辨又散作流云。

“禹贡蒙山”石坊的螭龙盘着上古的传说，苔痕浸透隶书的笔锋，大禹治水的耒耜化作了茶农的锄柄。石龙颌下明珠般的水滴浸染着古蒙泉眼流淌的“渑水之精”，悠忽间化作西汉王褒《僮约》中"烹茶尽具"的墨痕。

暮色漫过茶垄时，山脚茶坊的竹匾正在收拢最后一缕天光。炒青的铁锅腾起氤氲，杀青的噼啪声里，蒙顶山将白昼揉捻成条索状的记忆。女儿攥着茶农相赠的雀舌新芽沉入梦乡，蜷缩的翠芽在她掌心渐次舒展，仿佛要借童真体温完成最后的发酵。归途车窗外，山影在暮霭中洇成未饮尽的茶汤，隐约见得茶圣石像在峰峦间挥毫，将我们今日的足迹录为《茶经》补遗的注脚。

夜色彻底浸透车窗时，妻子忽然轻触我手背。后视镜里蒙顶山已化作墨色剪影，但我知道那些被我们惊动的古茶树，此刻正在银河下悄然萌发新芽。千年贡茶园的月光里，石缝间渗出的茶露正将今日的欢语凝成琥珀，待到来岁春雷惊破冬眠，便化作茶汤里浮沉的往事，在某位登山客的舌尖绽放时间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