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河

文/江懦汐
 

暮色漫过芦苇荡时，我总爱在河湾驻足。江水打着旋儿向东流去，卷走岸边细碎的野花，也卷走沙洲上歪斜的脚印。对岸的采砂船在雾霭里若隐若现，轰鸣声撞碎在浪尖，倒像极了时间沙漏里永不停歇的细响。

河水漫过脚踝的刹那，凉意穿透骨髓。这分明是条裹挟着青铜器铭文的河流，商周的龟甲与当代的芯片在漩涡里相撞，河姆渡的陶罐碎片与霓虹灯影在水面交叠。父亲书房的檀木匣里，锁着近四十本牛皮封面的气象日记。从1985年立春到2022年霜降，他用蝇头小楷记录着每一朵积雨云的形状。某个梅雨季的黄昏，我看见他伏在窗边，老花镜片上凝着水雾，钢笔尖在纸面沙沙作响，仿佛要将整个时代的雨声都封存在字句里。

对岸芦苇忽然惊起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时，带起细碎的光斑。这让我想起童年常去的镇图书馆，阳光穿过彩绘玻璃投在旧书页上，尘埃在光柱里浮沉如星子。管理员吴老师总戴着玳瑁眼镜修补古籍，浆糊刷过宣纸的声响，与此刻浪花啃噬礁石的韵律竟莫名相似。

暮色渐浓时，轮渡的探照灯突然亮起。强光刺破雾霭的瞬间，我看见河面漂浮着无数晶莹的碎片，那是母亲缝补时的顶针，父亲看报时滑落的烟灰，祖父垂钓时鱼漂的倒影。它们在水流中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的清响。

我弯腰掬起一捧江水，指缝间漏下的不仅是水滴。两千年前屈子投下的佩环，四十年前母亲遗落的银簪，去年冬天我抛入江心的许愿硬币，此刻都在掌心泛着微光。远处航标灯明灭如呼吸，将时间的刻度烙在波涛之上。

芦苇丛中忽然传来夜枭的啼叫，惊醒了沉思的人。裤脚不知何时已被浪花浸透，凉意却化作暖流涌向心口。对岸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子，而脚下的江水仍在不倦地向东奔流，将所有的悲欢都酿成深沉的涛声。

归途经过石拱桥时，月光正将桥洞剪成半枚铜钱。桥墩上的青苔裹着上游冲下的泥沙，层层叠叠如同压缩的时光磁带。我忽然明了，我们既是河床上的砾石，亦是水面上的波光，在永恒的流动中完成着对永恒的背叛与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