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哈密讯(通讯员 李治军)夏日工地,最威风的还是那台塔吊。它伸长颈脖,铁铸的臂悬在天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指向苍穹。底下是人、是料、是机器的海,它兀自高踞,在灼灼骄阳里沉静地俯瞰。黎明时分倒显出几分清亮,钢铁的骨架在晨曦里冷冽地镀了一层薄光;只是这光很快就被升腾的热浪蒸散去了魂魄。

  工地真正开场,日头便急遽亮烈起来。未几,空气就烫了。这烫并不暴躁,是那种低沉的焖煮。脚板踩到钢板上,靴底胶皮立即软作一团,透上来一种胶着的焦糊气,在足底和铁板间隐隐粘连。钢筋从阴影里刚搬出来,烫得灼手。工人们戴的手套沾了水,搭上去,“哧”地一声轻烟,仿佛钢铁也有呼吸在蒸腾。这烟散得极快,如同被无形的手攫走,只留下汗味和金属的咸腥交织,混进了无孔不入的热风里。

  天蓝得空洞无瑕,阳光穿过无云的高空,如千万芒针直刺而下,裸臂便针扎似的疼。我抬头看天,眼睛被刺得一颤,急忙扭转头去,眼前一片昏黑里飞舞着绿色的幻点——人在这光下,忽然就成了渺小的微尘了。

  王师傅在搅拌机旁喝第二壶水了,水壶是半寸厚的铁皮焊的,搁在阴凉处摸上去还是滚热。他灌一大口,喉结上下翻动,汗就从脖颈、额角各处直涌,汇成小溪顺脊梁流进裤腰。安全帽的帽带紧紧勒着下颌,汗水在带子两侧冲刷出两道浅痕;那汗湿的布带浸透汗水,深褐的颜色变得与灰尘一色了。

  “冰水?肚子要穿洞的!”他摆手咧嘴笑,牙齿衬得黧黑的脸上只剩两排牙是白的。我默然望着他前胸,汗浸的工装颜色深浅斑驳——盐分无声地在那粗布料上勾画着人身体的劳作疆土。

  正午像熔炉敞开风门。焊工老李伏在高处一块悬挑的楼板上,焊枪尖喷吐幽蓝的光龙。汗在他黝黑的脊背上滚着,却始终没有掉落——汗水还没坠到底下,已经被高温蒸干在半路。焊花飞溅到背上,烫出一串深红的小点,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赤红的芝麻粒。他纹丝不动,身体微微弓着,眼睛透过面罩的深色玻璃追逐蓝光,焊光刺目在幽暗中跳动,恍若星辰沉落熔岩的迸溅。电焊烟雾在空气里焦躁地滚,被热浪拽着,歪歪扭扭升腾到半空便消散。

  傍晚,光里的锋芒终于钝了,晚霞如血泼上了未拆的脚手架,整个工地被浸在赭红里。升降梯还在嗡嗡地升沉,拖拽着水泥桶在彩霞里上上下下,如同往天幕运输灰浆的梯子。小张仰头靠着卸空的手推车喘息,年轻的胸膛激烈起伏,安全帽歪在一旁,头发浸透了汗湿,在夕照里金红地闪亮。他抓起毛巾擦脸,灰尘在肌肤上纵横画着油泥的版图。他拧开冰镇汽水猛灌,瓶身的水珠滚落,砸在尘埃里,立刻湮没成深色的斑点。水珠的印迹迅速被热土吸尽,如同工地上一切细微的苦乐,都被这厚土默默吞咽又酿制过一遍。

  暮色四合时分,吊塔臂顶亮起红灯,如同悬在天穹一只炽烈的独眼,睥睨着下方昏黄灯火里依然蠕动的蚂蚁样人群。探照灯下,几个刚来上夜班的工人,正彼此点烟,几颗红火头在浓重夜色里明灭不定。

  人声散去后,机器暂时哑然。夜风拂过尚未合拢的楼体骨架,在钢筋间呜呜流连,像是钢铁在微微叹息。它们曾赤条条躺卧荒野,如今被汗水和时间锻接成几何的丛林,筋骨铮铮撑起城市向上拔节生长的欲望。那些汗滴已在阳光下腾空,被风带向不知名的远方;唯有钢筋上缓慢凝结的锈,在月光里留下浅红色痕迹——仿佛汗渍终于寻得一种方式,沉沉烙进了铁骨本身。

  白日又将来临,工地自会再次沸腾,热浪里翻滚,人再度化为某种有热量的尘埃,又借劳动熔进钢梁水泥的永恒结构中——工地的夏,把人的脊梁也烫成了一种支撑世界的材料;肉身汗滴,终将结晶为城市深处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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