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笔春秋

文/周聪
我们单位新来的年轻人,领到新钢笔时,总是忍不住欢悦,笔尖在纸上试画着,墨痕流淌出舒畅的线条,脸上也洋溢着初得工具时的兴奋。然而,老领导却总是平静地坐在他那把旧椅上,不紧不慢地磨着自己那杆磨得发亮的旧钢笔。他那钢笔用了许多年,笔帽已褪色斑驳,笔尖也磨得溜滑,然而执在手里却始终稳稳当当,仿佛早已与他长成了同枝连理的生命。

老领导曾笑着对我们道:“笔也似人,用久了便带了主人的品格。”我那时年少,自然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他惜物而已。后来才明白,那支笔在他掌中,不仅勾画公文,更似一柄无形之尺,划出不可逾越的界限。

记得有一次,老领导批阅文件,墨汁忽然在纸上渗开,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他当时眉头紧锁,立即取过新纸,将内容一笔一画重新誊抄出来,然后才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凑近一看,那字迹清晰端正,一丝不苟。后来他对我说道:“纸上的印迹易消,心上的墨痕难褪,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该对得起自己良心。”他说话时,那眼神里的澄澈明亮,竟像是能洗去世间一切尘埃。

后来老领导退了休,单位新来一位主任,意气风发,手里常握着一支金灿灿的新钢笔,笔帽上嵌着明晃晃的宝石,在灯下闪闪发光。大家私下议论纷纷,说那是外国名笔,价值不菲。有次,主任签一份重要文件,那金笔却突然漏墨,一大滴墨汁滴在文件上,黑污迅速蔓延,仿佛一只污浊的手爪,一把捂住了纸上清白的文字。主任手忙脚乱地擦拭,墨迹却越擦越糊涂,文件最终只得作废重来。众人面面相觑,空气凝滞,没人敢出一声,只有那墨污兀自狰狞着,在寂静中无声控诉着它那不合时宜的奢华。

老领导离任前夜,我见他在办公室独坐良久。窗外月色如水,清辉悄悄爬上他案头,也温柔地包裹着他手中那杆旧钢笔。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支笔,动作轻缓而郑重,仿佛在拂拭一件圣物。那笔在月光下泛出温润、清亮的光泽,宛如他心底未曾沾染尘埃的清澈光点——虽无金玉其外,却自有不可磨灭的质地。

纸笔终究为死物,然而一旦经了人的手,便映出使用者品格的倒影。老领导那支旧笔,虽无华美外表,却如他本人,久经岁月的摩挲,愈发显露出生命本真的硬朗与清透。那笔杆上的光泽,分明不是漆光,而是主人清白心性长年累月所浸润出来的澄明之光。

原来“清”与“浊”,不在纸墨贵贱之间,不在笔杆新旧之分;是人之魂灵终将沁入所用之物,遂使器物也有了人的温度与操守。一支笔的墨痕深浅,竟照映着一个人心地的宽窄明暗。世间至高的廉洁,原就深藏于如此日常之物的朴素坚守之中;纵使笔锋钝秃,只要人心一尘不染,则所写每一笔,便都是天地间永不失色的端正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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