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三门峡

  乌鲁木齐讯(通讯员 任振东)我的老家,三门峡,名字里便带着一股山河的悍气。一个“门”字,是黄河之水被鬼斧神工的石柱生生劈开的三道豁口,是人定胜天的豪言;一个“峡”字,又是群山万壑的围堵,是地势险峻的天然屏障。这名字本身,就是一场人与自然的角力。而我记忆里的它,却总是蒙着一层土黄色的、温吞的滤镜,像一张存放太久,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永远是那条苍黄的巨河。小时候,我常被大人带到那座赫赫有名的大坝上。风极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满耳都是黄河的咆哮。那水是浑的,稠得像泥浆,翻滚着,奔腾着,仿佛有无数头黄色的巨兽在水下撕扯、角斗。我看着那水,心里并无多少诗意,只觉得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扑面而来,不由得悄悄抓紧了大人的衣角。那时节,河岸两边是光秃秃的土坡,植被稀疏,一起风,便黄尘弥漫,天地间一片混沌。这便是我的老家,雄浑有余,却似乎失之于粗糙。

  然而这一次回去,我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洁白的三门峡。

  友人告诉我,冬季来看天鹅,才不算白来。我将信将疑,随他到了那片熟悉的黄河岸边。霎时间,我竟怔住了。昔日光秃的滩涂,如今已成了辽阔的湿地,芦苇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曳出一片柔和的枯黄。而就在那一片苍茫的水面上,浮着成千上百只天鹅。它们那样白,白得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雪,像无数片降落在黄河上的云。它们时而悠然划水,曲项向天,发出清冽的鸣叫;时而振翅低飞,在灰蓝色的水天上划出优美的弧线。那份安详、高贵与宁静,与我想象中那个粗粝悍勇的老家,简直格格不入。

  我忽然想起老辈人讲过“中流砥柱”的传说,说那黄河激流中的石岛,便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神物,任你风急浪高,我自岿然不动。千百年来,它被视为这座城市的魂魄。可此刻,我看着那些天鹅,它们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将这片曾经桀骜的河水当作安然的越冬之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砥柱”?不是以刚克刚的对抗,而是以柔克刚的驯服与共生。那股雄浑的力量依旧在,只是它不再咆哮,而是化作了天鹅颈项下温柔的波澜。老家,就在这由“悍”到“柔”的嬗变中,向我展露了它深藏不露的另一面。

  带着这番新的领悟,我决意去访一访那座更老的“老城”——陕州地坑院。沿着黄土小径深入地下,仿佛一脚踏入了时间的背面。地面上是寻常的世界,车马人声;而一下到院里,所有的喧嚣瞬间被过滤了,只剩下窖洞的阴凉与泥土的芬芳。四方院落,抬头便是一方湛蓝的天,像一枚镶嵌的蓝宝石。有老农坐在自家门前,就着天光慢条斯理地编着荆条筐,见了我,只抬头憨厚一笑,并不多言。

  我抚摸着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土墙,忽然明白了。地上的人看地下,是“进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的奇观;而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这向下掘出的院落,不是逃离,而是拥抱。它避开地面的严寒酷暑,也避开了人世的纷扰,直接将生活安顿在生养我们的黄土之中。这是一种内向的、不张扬的智慧,是真正的“归根”。那一刻,我心中那层土黄色的滤镜“啪”地碎了。我原以为老家的底色是黄河的悍,此刻才懂得,这地坑院的“藏”,这天鹅的“柔”,才是它更深沉的底蕴。那悍,是给外人看的风景;而这藏与柔,才是留给自家人的日子。

  离开那天,我又去了一次黄河边。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瑰丽的紫金色,天鹅的剪影愈发显得宁静。我想,我与老家的关系,大约也变了。它不再仅仅是那张泛黄照片上一个模糊的影,一个需要我频频回首来确认的坐标。它成了我的一部分,如同这黄河水,无论奔流到何处,都带着黄土的基因。我不再是那个在坝上被风沙迷了眼、紧紧抓住大人衣角的孩子,我成了可以静静站在这里,与它的过去和现在从容对话的人。

  老家,终究不是用来离开的,也不是单单用来怀念的。它是一口深井,我们年少时拼命想爬出井口去看外面的天,待到走过一程山水,才发觉井底映照出的,才是最圆的月亮。三门峡,这三道水上的险关,于我,终于不再是地理的峡,而是时间的峡。我在这边,童年在那头;而所有的回望与懂得,便是连通两岸的,最温柔的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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