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章无序---大地的刻度

我们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沉睡的土地。田埂歪斜着,像是醉汉的步履,水渠淤塞着,长满了倔强的野草和枝桠。土地本身是疲沓的,一块硬,一块软,颜色也斑驳着,像一件洗得发白又打了补丁的旧衣裳。风过处,只有几丛茅草在点头哈腰,显出一派无可奈何的荒疏。然而,不过几日,这土地的旧梦便被惊破了。
最先奏响这变革序曲的,是那些钢铁巨物。挖掘机的长臂,以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挥动着。它那巨大的铁齿啃噬着凸起的土丘,又填平凹陷的沟壑。那声音是沉重的、闷雷一般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压抑了许久的叹息。装载机挥舞着巨大而有力的大手,像一位严谨的画家,用自己宽平的斗子作笔,一遍遍地抹去旧有的、凌乱的线条,重新勾勒出田亩的轮廓。它走过的地方,土地便被碾得平展展的,像是铺开了一匹巨大的、褐黄色的缎子。
这景象,看久了,竟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动。那是一种将无序归于有序的、近乎于道的庄严。工人们的身影,便在这片钢铁的森林与翻滚的尘土里,成了一个个移动的、沉默的标点。他们脸庞上的汗水,混着飞扬的尘土,成了一道道泥泞的小溪。他们的号子声不高,却沉甸甸的,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仿佛也给这土地增添了几分重量。我看不清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他们都被统一的、印有兵团建工的安全帽和反光背心包裹着,那一抹抹艳红充盈了我的眼睛,像一群忙碌的、专注于自己事业的工蚁。然而,那一双双握着工具的手,青筋凸起,骨节粗大,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却比任何面容都更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最艰苦的,要数铺设地下管网的那些日子。那不再是地表的平整,而是向大地深处的开掘。一条条深而窄的沟壕被切开,像是给土地动的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工人们跳进齐腰深的沟里,半截身子便没入了阴湿的土壁之中。他们弯着腰,将一节节或粗或细的管道对接、拧紧。那动作是缓慢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因为谁都知道,这些埋在地下的“血脉”与“神经”,将来维系着的,是这片土地的生机。泥土的潮气,混合着 PVC 胶水刺鼻的气味,一阵阵地从沟底蒸腾上来,那实在算不得好闻。但他们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一寸一寸地,将那未来的命脉,延伸向视线的尽头。
待到混凝土预制 U 型水渠一块块拼装成型,待到那整洁、艺术品一样的沉砂池完成,这片土地,才终于显露出了它崭新的、肃穆的骨骼。它不再是那副散漫的旧貌了,它有了规矩,有了尺度,像一篇写就的、工整的、优美的画卷。
夕阳西下时,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新筑的田埂上歇息。他们脱下沾满泥浆的外套,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默默地吸着。烟雾缭绕在他们疲惫而平静的脸上。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由自己双手重塑的土地。那目光里,没有炫耀,也没有感慨,只是一种庄稼人端详自家耕牛般的、自然而然的审视。仿佛在检查一件刚刚完工的活计,看看针脚是否细密,榫卯是否严实。
我忽然明白了。那些测量仪上的数字,那些图纸上的线条,最终,都是由这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由这一滴滴渗入泥土的汗,才变成了大地上真实的风景。他们是沉默的诗人,用的不是笔墨,而是铁锹与水准尺;他们创作的不是华章,而是沟渠与田垄。当来年,这里稻浪翻滚,绿意盈畴,人们会赞美土地的肥沃,会惊叹科技的精准,或许会忘记,在这片规整的土地之下,曾浸染过怎样一番辛劳。
风又吹过来了,这一次,拂过的是混凝土渠壁,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回响。我仿佛听见,这新生的土地,正用它独特的语言,吟诵着一首无字的颂诗。诗的每一个韵脚,都是那些建设者留下的、最深沉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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