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的低语》

《含羞草的低语》
    晨雾尚未揭纱，我独自踱进后园，那一畦瘦弱的含羞草正屏息。我蹲身，指尖轻触，羽叶倏然合拢，像谁仓促合上一卷未读完的经。刹那间，世界被它收进暗处，只剩心跳在叶脉里怦怦——原来，怯意也能如此锋利。
     我怔住。想起少时，母亲把同样的植株栽在瓦盆，嘱我“莫碰，它怕生”。我偏一次次撩拨，看它们开合，像操纵一场无人知晓的悲欢。后来离家，我把这习惯带进人海：在会议室里敛声，在人群中垂睫，任何探询的目光一触，我便迅疾合叶，把滚烫的念想折进体内。多年之后，我长成一株行走的含羞草，叶背藏满未说出的“不”。
     今日再遇，它却先我一步闭合。我忽而明白：所谓怯，并非退守，而是先行护住自己柔软的核心。它收拢，不是拒绝风，而是等风把尘沙吹净；它低头，不是认输，而是让雨水沿叶脊滚入根须，在暗处酿一场寂静的蓬勃。那么，我那些曾被讥为“胆小”的闪避，是否也替我挡过无形的刃？我那些“未竟”的沉默，是否正孕育一场迟到的花开？
     午后，阳光斜切，我坐回案前。窗外，那丛含羞草已缓缓舒展，像经过一场微型海啸后的岛屿，重新露出绿色的岸线。我学着它的节奏，把积压的稿件推开，把“必须”“立刻”一一摘下，让呼吸在胸腔里慢慢撑开——原来，打开也可以是一种主动，而非被动。
       傍晚，我携稿穿过长廊。风从指缝漏下，我听见身后沙沙一片，回头，整片含羞草正同时合拢，像替我送行，也像为我鼓掌。那一刻，我懂得：怯生与勇敢本是一枚叶子的两面，收拢为盾，展开为帆；而人生，不过是在反复的开合间，守住那一点不肯被尘土湮灭的绿。
     夜将深，我熄灯。窗外，它一定又悄悄张开了。我们互不打扰，却共享同一套暗语——
     若你明天途经，请轻些，再轻些。
     别惊动那些仍在夜里练习舒展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