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

清晨经过那条栽满银杏的街道,听见时间的声音。不是钟表的滴答,而是一种更柔软、更不可逆转的响动——千万片叶子同时离开枝头的轻叹,像一场金色的雨,每一滴都确凿地砸向地面。
这声音极轻,需要静止才能听见。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上,它像一层脆弱的冰面,承载着整个季节的重量。我停下脚步,看见环卫工人已早早开始清扫。他们的动作有种仪式感,不急不缓,仿佛不是在处理垃圾,而是在收拾时间散落的羽毛。扫帚划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人与季节的对话,是试图把分散的瞬间重新聚拢成某种形状。
银杏是懂得离别的树。它不在秋天一下子凋零,而是整个十一月都熬着,直到把每一片叶子都熬成通透的金黄。那颜色不是衰败,是提纯。羽状的叶片像无数摊开的手掌,脉络清晰如河流的毛细血管,流淌着一整年的日光与风雨。它们落下来时还在呼吸,还在发光,还在用最后的温度触碰地面。清扫的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动作格外温柔,像是在安抚一场迟暮的晚霞。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把掉落的银杏叶夹在书页里。她说,叶子是树写的信,风是邮差,而留下它们,就是收下了远方的音讯。那时的我不懂,只觉枯叶易碎,不如鲜花。如今才明白,花的美丽在于绽放,叶子的智慧在于告别。它教会我们,失去可以不是坠落,而是降落;飘零可以不是终结,而是抵达。
城市总在与自然对抗。洒水车刚冲净的街道,转眼又铺上一层新黄。清扫车循环往复,像西西弗斯推着他的石头。但这场对抗中没有失败者。树完成了它的年度仪式,人获得了每日的劳作与意义,街道在落与扫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对抗本身就是一种协作——时间负责散落,我们负责收集。
我俯身拾起一片完整的叶子。它轻得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却又承载着完整的四季。春天如何从芽尖挣脱,夏天怎样在风中翻涌,秋天为何选择金黄,冬天将何时归还泥土——所有这些故事,都刻在纤细的叶脉里。而我只需将它贴近耳边,就能听见整个宇宙最细小的轰鸣。
最终,清扫的人会把堆积的叶子装进麻袋,运走,填埋或焚烧。街道恢复整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那些曾驻足过的脚步声,那些俯身凝视的瞬间,那些贴在耳畔的沉默聆听,都已悄然改变了我对时间的理解。我们终将学会,不是所有清扫都是为了抹去,有些是为了记住;不是一切收集都为了占有,有些是为了懂得。
走过街角时,我又听见了那声音——新的叶子在落下,旧的正在被收起。这是初冬的韵律,是城市与森林的合奏,是一个人用脚步丈量出的、时间的形状。
《中国石油和化工》杂志社有限公司 - 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