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间,我从少年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许多事都已淡忘,可是放牛娃的那段时光却总是高频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77年的盛夏,暑气蒸腾着远山近野,公社的一声号令,将17个生产队的母牛悉数集中到一个名叫跑泉厂的村子。彼时的跑泉厂,群山环抱,小河潺潺,草木丰茂,正是放牧配种的绝佳之地。公社此举,意在培育一批荷兰优质种牛,让优良的品种改良当地的牲畜,为贫瘠的土地带来新的希冀。
为了“照料”这群特殊的“客人”,公社从8个生产队抽调了九个人组成专项工作组:六人专职放牧,是名副其实的牛倌;两人轮流每周往返于百里外的配种站,取回冷冻的种牛精子,为发情的母牛进行人工授精;一位比我年长十二岁的老哥,专门提供一日三餐,让我们在山野间奔波一天能吃上一口热饭。我便是那六位牛倌中的一员,那年我十七岁,刚刚初中毕业一年多,在此之前,我早已在生产队里尝遍了农活的艰辛——伐木、砍柴、挑水、掏大粪,清理牛圈、马圈、羊圈里堆积的粪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稚嫩的肩膀早已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集中起来的七十多头牛,毛色各异,黄的如暖阳,黑的似墨玉,花的像锦缎,一头头膘肥体健,眼神里透着野性或温顺。按照公社的要求,每头母牛要在4个月内接受两次配种,确保受孕率。我们6位牛倌分为两组,我和初中同学孙计平,还有最年长的杜某分到了第二组。孙计平年满18岁,我17岁,我俩是两个组的年龄最小的牛倌,其余几位放牧人都比我们大十几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放牧的日子,从六月延伸到九月,正是夏秋之交最暖和的时节。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草木疯长,绿意盎然,正是让母牛增膘长肉的好时候,而膘肥体健的母牛,发情几率会大大提高。每天吃罢早饭,我们便赶着牛群出发。牛群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山坡、河沟、草滩或是茂密的树林,那里有鲜嫩的青草,有清甜的泉水。我和孙计平总是走在牛群的前后,挥舞着赶牛鞭,一路吆喝着,看着它们低头啃食青草的模样,我们心里感觉暖暖的。比起生产队里繁重的农活,放牛确实轻松了许多,更让我欣慰的是,每个月生产队还补贴10斤玉米,虽然其余的口粮,比如土豆、杂粮,都要从家里自带,但这10斤玉米,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已是不小的优待。
然而,轻松的背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委屈。我们组里的负责人杜老头,脾气坏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看待我们,仿佛看待牛、马、驴、骡这些牲畜一般,稍不顺心,便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像连珠炮似的从他那黑嘴唇里喷出来,不堪入耳。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还是我家远房亲戚,可这份亲戚关系,丝毫没能换来他的半分宽容。在他眼里,我和孙计平就是两个任他呵斥的小崽子,跑腿撵牛最勤快的是我们,挨骂最多的也是我们。4个月120天,几乎每天都要忍受他的辱骂,他那张黑锅底似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些刺耳的脏话,至今想来,仍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我和孙计平常常在私下里偷偷抱怨,却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一份相对轻松的活计,实属不易。
我们6个人和伙夫住在村里租赁的4间老房子里,一个炕上住4人,另一个炕上住3人,被褥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晴天的日子还算好过,阳光炙烤着大地,我们的脸蛋被晒得黑里透红,像是涂了一层油彩。每天要捡无数块小石头,抛向那些离群、啃食庄稼或是调皮捣蛋的牛,久而久之,两只手变得粗糙坚硬,像老树皮一样,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厚厚的茧子。可一到雨天就难熬了。我只有一双破胶鞋,鞋尖早已磨破,鞋底也薄得能感受到地面的凹凸;还有一把破旧的雨伞,伞面布满了补丁,风一吹便翻卷过来,根本挡不住瓢泼的雨水。身上只有一套衣服,被雨水打湿,只能穿着湿衣服放牧,膝盖以下都是湿乎乎的,只有晚上钻进被窝,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将浑身的寒气驱散。
好在有孙计平与我作伴,漫长的放牧时光才不至于有多寂寞。我们走在山野里,聊着初中时的趣事,说着各自的梦想,或是沉默地看着牛群慢悠悠地吃草,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小河潺潺的流水声。跑泉厂的夏秋,是一片绿色的世界,放眼望去,远处的高山层峦叠嶂,绿意盎然;近处的小河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自在游弋;花草树木都迸发出勃勃生机,空气中弥漫着牛粪、青草、泥土与树叶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大自然最本真的味道,淳朴而清新。
放牧的日子里,我最害怕的便是遇见毒蛇。跑泉厂的山林草木繁茂,正是毒蛇出没的地方,每次走进茂密的树林或是杂草丛生的沟谷,我都会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可奇怪的是,四个月时间,我们走遍了十几座山,踏过了一条条山谷,穿过了一个个花草茂盛的草滩,却从未遇到过一次毒蛇,现在想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午饭都是野餐。我们会在山坡上捡一些干柴,点燃后待火焰燃尽,留下红彤彤的木炭,再把从家里带来的干粮——玉米窝窝头和土豆,放在木炭上烘烤。炭火的温度慢慢渗透进干粮里,烤得外皮焦脆,内里软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格外可口。吃完干粮,我们便跑到小河边,双手掬起清澈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泉水甘甜清冽,瞬间驱散了满身的暑气和疲惫。若是遇上阴雨天,拾来的柴火潮湿难燃,就只能啃着冷硬的干粮,就着雨水下咽。
秋天悄然而至,田野里一派丰收的景象,这也是我们放牧人最惬意的时节——终于能吃上新鲜的土豆和玉米。那时的土地归集体所有,生产队的庄稼以土豆和玉米为主,也种有少量大豆。杜老头总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喊上我和孙计平,让我们到地里“寻宝”。我们蹲在田埂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刨开土壤,挑选那些个头大的土豆;或是钻进玉米地,掰下几穗颗粒饱满的嫩玉米,用衣襟兜着,找一个僻静的山坳里,点燃柴火烧烤。烤土豆外皮焦黑,剥开后内里金黄软糯,香气扑鼻;烤玉米则带着清甜的汁水,咬一口满嘴留香。那样的美味,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简直是人间美餐。不过,生产队是不允许私自偷土豆和玉米的,我们也只是偶尔为之,四个月里,这样的“加餐”也就三四次,却成了最难忘的记忆。
放牧是我们的主业,清理牛圈里的粪便是副业。我们尽心尽力地照料着每一头牛,每天让它们吃得饱、喝得足,四个月里,没有一头牛生病,个个皮毛发亮。牛群壮实,粪便自然也多,牛圈是用石块垒砌的露天圈舍,地面高低不平,牛粪被牛蹄踩压得结结实实,清理起来格外费劲。只有到了下雨天,雨水将牛粪泡软,铲除起来才会轻松一些。每当清理完牛圈,浑身都沾满了牛粪的气味,但看着干净整洁的牛圈,看着牛群悠闲地甩着尾巴,心里便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在这群母牛中,我们生产队有8头牛,其中有一头牛的肚皮是白色的,其余地方则是花色的,我给它起了个亲昵的名字——“花肚牛”。这头牛的个头不算最大,却有着惊人的力量,在牛圈里、野外,无论与哪头牛较量,它从来都没输过。我最喜欢看“花肚牛”打架,它弓着身子,低着头,用坚硬的牛角顶着对方,四蹄蹬地,气势如虹,每当看到它赢得胜利,昂首挺胸地站在牛群中,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自豪,仿佛那胜利的是我自己。
4个月的放牛生活吃了不少苦,因为家穷,没有多余的换洗衣服,鞋袜总是破旧不堪;没有一把完好的雨伞,没有一双雨鞋,雨天只能任由雨水打湿衣衫;还要忍受杜老头日复一日的辱骂,承受着体力与精神的双重压力。可真到了放牧生活结束的那一天,当我们这些放牧人、取精配种者和伙夫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回到自己的生产队时,我的心里却百感交集,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生出了几分留恋。那段在山野间与牛群为伴的日子,虽然艰苦,却也有着简单的快乐。
第二年春天,我踏上了开往大西北的闷罐列车,穿上了军装,成为了一名铁道兵战士,投身到南疆铁路的建设中。岁月流转,几十年光阴转眼即逝,我从懵懂的放牛娃,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走过无数路,经历无数事,可那段在跑泉厂放牛的岁月,却始终镌刻在记忆的最深处。那片绿色的山野,那群温顺的牛群,那位老同学,那位脾气暴躁的杜老头,还有烤土豆的焦香、哗哗流淌的小河、雨水的寒凉,都成为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
(中国铁建十五局集团常山江航电枢纽项目部 吕奎元)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军6载,中国铁建担任领导干部,现任常山江航电枢纽项目企业文化顾问。1991年以来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经济日报》等全国多家媒体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杂文、评论和新闻作品5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收入多种文学、新闻选本并获全国、省部、地市、县级奖项。代表作:中篇小说《相逢是首歌》、短篇小说《让我再抱抱你》、诗歌《高粱和小麦》、散文《三峡游记》、人物传记《一代才女林徽因》、报告文学《千里马驰骋红土地》等。著有散文集《品味人生》《漂泊人生》《漫话人生》《岁月静好》《流年》、时评集《另眼看世界》、艺术摄影画册《自然之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