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晴窗记

冬日最难熬的，不是刺骨的朔风，而是风停后那无边无际的岑寂。天色灰濛濛，像用旧的绒布，吸走了所有光，让人提不起精神。人在这般天色下，也变得慵懒，思想凝滞。我倚在向南的旧窗边，望着窗外叶子落尽的老槐树，它嶙峋的枝桠伸向天空，似在向吝啬的天公祈求。

就在混沌得几乎忘却时辰时，它来了。起初，眼前微微一亮，像有人擦亮火柴。那怯生生的光，带着试探，透过层云缝隙，筛下几缕细金丝。金丝所到之处，瞬间苏醒。窗棂上的薄尘有了晶莹轮廓，微粒在光里颤动，成了浮动的金霰。接着，光温柔地漫进房间，如无声温热的泉水，注满整个空间。

我伸出手，让光躺在掌心。它虽无重量，却有实在暖意，不像炉火那般霸道，而是谦逊耐心，一丝丝渗进肌肤纹理，顺着血脉流到心坎。掌上淡青色的细微血管，在光映照下，成了初春溪涧里半透明的水纹，透着脆弱又生机勃勃的美。我的影子被长长投在淡黄色墙壁上，轮廓毛茸茸，浸透暖意，变得柔和安详。

窗外的世界，在光的魔法下焕然一新。铁灰色的屋瓦浮起淡淡酥油般的暖色；瓦楞间残存的枯草镶上亮薄金边，在微风中摇出几分昔日风致。老槐树的变化最惊人，每一道皲裂树皮、每一条曲折枝干，都被光重新勾勒。阴暗凹处更深邃，向阳凸处亮得似要流淌。整株树不再是僵枯骨架，而像一尊用琥珀与乌木雕成的沉默圣像，肌理里封存着夏日喧嚣蝉鸣与无边绿意。远处，邻家屋脊上，一只灰白鸽子飞落，“咕”地一声拍了拍翅膀，翅羽在逆光中一闪，成了朦胧发亮的活着的云。

我忽然想起古人“负暄”之乐。在这贵重而不灼人的光里，人能卸下一切心事。盘踞心头的烦忧、对前途的揣测，都像见了太阳的薄霜，悄悄融化消散。空明，以及懒洋洋、无思无虑的满足。这满足并非因得到什么，而是因什么也不必得到，只需坐在这里，被无言慷慨的光拥抱，便觉自身充盈、光明、值得。

日头悄悄挪移，光愈发醇厚，空气里能看到无数细小金色尘埃浮沉，悠游自在。我知道，这样好的光不会久留，冬日太阳恋家，走得比任何季节都早。然而，这倏忽的宝贵恩赐，比盛夏一整日朗照更叫人珍惜。它让我在肃杀季节深处，触摸到光阴温柔慈悲的质地，让我深信，无论周遭如何严寒萧瑟，总有一窗晴光如期而至，熨帖地照在生命角落。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