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落里认真活着

文/潘立军
2024年9月的一个午后,大哥发来消息说建民哥在宁夏固原病逝了。手机屏幕上的字像被风吹散的沙,我盯着对话框里跳动的光标,半天没敢相信。窗外的阳光正盛,却突然觉得有层薄雾蒙在眼前——那个曾开着三菱V73越野车载我们去上海的建民哥,那个在我儿子小升初时跑前跑后托关系的建民哥,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朋友圈里一张黑白的遗照?
   第一次见到建民哥是在八十年代末。那时他刚从石河子农学院毕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说话带着书卷气却格外利落。他是我大嫂的弟弟,按辈分该叫一声“小舅子”,但家里人都习惯喊他建民哥。听说他在农村出生,随继父从江苏来到新疆,就在继父的建筑单位工作几年后,参加成人考试进入了石河子农学院。四年的大学学习顺利毕业,毕业时拿了全优成绩单,被兵团设计院一眼相中。
  真正觉得他厉害,是在他辞职创业那年。2000年初的乌鲁木齐,地暖还是个新鲜词。建民哥在设计院画图纸时发现了商机,毅然卖掉单位分的集资房,借了三十万去韩国考察。回来后在河滩路边租了间办公室,挂起“北京瑞迪”的牌子,成了全疆第一家做地暖代理的公司。那年春节他开着新买的三菱V73越野车来拜年,车窗降下来时,皮衣领子上还沾着北方的雪,却笑着给每个孩子发进口巧克力:“以后家里装地暖,找哥打折。”
   1999年冬天,他带着全家去上海过年,非要拉上我儿子。6岁的孩子回来后兴奋得睡不着,说在东方明珠塔下拍了照,建民叔还给他们买了很多的玩具。“建民叔的车真皮座椅会发热,”儿子摸着沙发扶手比划,“他说等咱们家装修,也给装地暖,比暖气片舒服多了。”那时的建民哥正处在事业巅峰,公司有二十多个员工,代理的韩国品牌在西北五省打开了市场,红山的办公楼换成了广汇月光小区的两层写字楼,车也从红旗换成了三菱V73。
   变故是从他离婚开始的。2012年夏天,他和结婚十年的嫂子突然办了手续,听说因为长期忙于事业,两人渐生隔阂。离婚后他很快再婚,新娘子是公司里的业务员,比他10岁,婚礼上他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这次找了个能过日子的,以后省心了。”谁也没想到,第二段婚姻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新嫂子接手公司财务后,开始大规模扩张,还涉足餐饮业火锅店加盟“刘一手”,分别是铁路局的总店三层面积近千平方,还有北京路和幸福路美食一条街两家火锅店。2015年冬天,大哥突然告诉我,建民哥在到处借钱。
   “他跟四弟借了伍万,说周转三个月,”大哥坐在沙发上叹气,“你还记得他当年借三十万创业吗?那时候多有魄力,现在怎么……”后来才知道,公司经营不善,加上在哈密项目的工程款拖欠,公司资金链断了。更糟的是,新嫂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用新天润的房产做了抵押,很快法院的传票就来了。第一次见到建民哥落魄的样子,是在2017年的秋天。我去青年路,路过他曾经的写字楼,看见一个穿旧夹克的男人蹲在台阶上抽烟——头发白了一半,夹克衫袖口磨得发亮,正是建民哥。他抬头看见我,愣了两秒才笑,声音哑得像砂纸:“别告诉大哥,我现在给装修队当监理,还行。”
   再后来,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零碎。四弟说法院拍卖了他的丰田越野车,小区里的人说他搬去了新兴街的老房子,大哥有次在卡子湾遇见他从公交车上下来,手上拿着安全帽。2021年冬天,他第二任妻子也提出了离婚,据说分走了最后一套小户型。有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儿子现在干什么,结婚了吗。电话里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工地的轰鸣,他说在南疆项目上,当监理工程师,“还行,包吃住,一个月六千。”
    最后一次见面是2023年春节。他回乌鲁木齐办事,特意来家里坐了坐。带的礼物是两箱库尔勒香梨,说项目上发的。人瘦得脱了形,却还是穿着整齐的衬衫,领口翻得板正。聊起当年帮我儿子联系中学的事,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一直想着给孩子补上,现在只能意思意思了。”我推让着不收,他急得眼眶发红:“当年我风光的时候,你们没少帮衬我,现在我落难了,别让我心里过不去。”那天他坐了不到半小时,说要赶晚上的火车回库尔勒,临走时在门口停了很久,望着楼道里的暖气片说:“其实地暖确实比这个好,就是维护麻烦,你家那套系统,记得每年找人清洗……”
   2024年10月,我去大哥家了解到与大嫂和建民哥的女儿,当时在宁夏固原殡仪馆送建民哥最后一程情景。大哥说他是在固原出差时突发心梗,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整理遗物时,在他行李箱里发现半本翻旧的《建筑施工规范》,扉页上写着“给小宇(我儿子),好好读书”,日期是2022年5月,应该是他在南疆时写的。
   我想起建民哥说过的话:“人这辈子,起起落落正常,只要不懒,总能找到路。”他确实没懒过,从农村走出的穷学生,到开公司的老板,再到工地的监理,每一步都走得用力。只是命运像握不住的沙,曾经的辉煌与落魄,都化作了墓碑上一行简单的生卒年。
   家中妻子告诉我,儿子发来消息:“妈,我把建民叔送我的笔记本带去单位了,里面夹着他当年带我去上海的东方明珠的观光门票。”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在路边的槐树上。那些关于建民哥的记忆,就像这忽晴忽雨的天气,终将在岁月里沉淀成温暖的底色——那个在人生路上拼命奔跑的人,那个失意时仍记得给别人递一把伞的人,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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