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半生路
杜晓言
十七岁的深冬,郓城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细针扎。我裹着娘缝的旧棉袄,挤在大队的敞篷卡车上往天津去。车斗里满是同村的汉子,大家肩挨着肩、臂靠着臂,把刺骨的冷风挡在彼此的体温外。我的行李卷里,藏着娘连夜烙的硬面馍——还带着灶膛的余温,还有一双新布鞋,针脚密得像她反复叮嘱的牵挂,没说出口,却都缝在了布里。车轱辘碾过冻得发硬的土地,哐当哐当响,我望着窗外往后退的白杨树,心里又慌又软:慌的是没见过大城市的霓虹,软的是想着多挣些工分,就能给家里添袋粮食,让爹娘的眉头少皱些、肚子少空些。
到了天津,日子比风还冷。搬砖时手冻得发僵,攥不住砖茬就往手心哈口热气;扛水泥时麻袋压得肩膀红肿,夜里疼得翻不了身,就贴着墙根揉一揉。漏风的工棚里,被子总带着股潮气,连梦都是凉的。可每当收工后蹲在檐下啃硬馍,望着天上的星星算当天的工分,想到家里的工分本上又能多一笔,掌心的茧子、肩上的疼,仿佛都被暖烘烘的盼头化开了——值了。
十九岁那年,铁道兵征兵的消息像一团火,突然落在了工地上,烧得我心尖发烫。没等跟家里捎信商量,我攥着报名表就往报名点跑,连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我要去!”穿上军装那天,爹娘特意从郓城赶来,送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娘的手在我袖口摸了又摸,像是要把牵挂都揉进布纹里;爹只拍了拍我的肩,说“好好干”,可我看见他眼角的红。后来在部队,从仓库站岗到钻山洞、架桥梁,黑龙江桦南的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手冻得握不住记录的笔,哈口气接着写;浙江的夏天热到四十度,汗湿透了工装,仍跟着工友们一起铺钢轨、查线路。每当列车从自己参与修的路上开过,风里都带着踏实的暖——这路,是我们用汗、用劲,一点点铺出来的,每一寸都藏着念想。
如今我六十四岁,退休证揣在兜里,再回郓城时,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依旧伸向天空,只是树下再没有爹娘等我回家的身影。算起来,离开老家竟有四十七年了。这些年,铁路线串起了我走过的城、吃过的苦、见过的风景,可梦里总绕回那个深冬的敞篷车:汉子们互相取暖的体温,娘缝的布鞋在掌心的温度,还有我眼里闪着的、盼着的光,都亮得像昨天。
半生的路走下来,从天津的工地到千里铁道,从攥着工分票的少年到揣着退休证的老人,我走了很远很远。可最难忘的,还是十七岁那辆敞篷车上的风,和风里藏着的、为家为梦的热乎劲——那是我半生路里,最暖的光,亮了一路,也暖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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